回忆
沈耘秋竭力压抑着怒气,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攥得死紧,几乎要把手心掐出血来。
本就是残命一条,时日无多,父亲母亲和祖母不管不问任他自生自灭便罢,明知他双腿残疾,竟还送个通房丫鬟来羞辱他!如此行径,真当他是个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软柿子麽!
沈耘秋怒极,却听得家丁轻笑一声,语气飘然:“小少爷您也别气,您要是有意见自己出去找老夫人说道说道不就成了吗?何苦为难小的?”
“你---”
沈耘秋再也无法遏制,抄起手边砚台便朝着家丁砸去,身子却太过浮软,不听使唤,砚台还没砸到人脚边便落了地,人也软绵绵地从轮椅上跌下来,只能靠手肘费力地支撑着整个颤颤巍巍的身体,好不狼狈。
呆愣楞站在雕着繁复花样的木门旁,宿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身前拉出长长一条,影子尽处,少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支起半个身子擡头看来,额角上青筋密布,似乎这样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还没欣赏够吗?看够了就滚。”
声音极低,气若游丝,家丁这才满意地离开,连礼都未行。
一时间胸腔中血气翻涌,沈耘秋竭力擡起眼皮怒目瞪着几步之外仍然站在原地的小丫头,忽而脱力,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沈耘秋!”
宿溪霎时回神,再顾不得今日种种古怪,急忙大步跑到跟前将人从臂弯托起,搀回轮椅上,一面掏出衣襟里的帕子擦拭那人唇角不断溢出的鲜血,一面抚着那人胸口为他顺气。直到再没有新的血珠从唇角溢出,宿溪这才大松一口气,转头却正好瞥见沈耘秋神情古怪地盯着她的脸,一双眼里满是疑惑不解之色。
心头一颤,宿溪急忙收回手,蹲下身将帕子浸在铜盆里擦洗,心中却纷乱异常,像是在等着那人开口说些什麽,却又有些怕他开口。
就这麽战战兢兢等了半晌,直到帕子都被自己搓得掉了色,身後那声音才再次响起来。
“既然这麽怕我,那便快点离开吧,不必委屈自己照顾我这个废人。”
“少爷,奴婢不怕。”
“不怕?那你哭什麽?”
闻言,手中动作突然一顿,宿溪这才发觉自己鼻子涩涩的,说话也不觉带上了鼻音。
她霎时有些窘,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沈耘秋却像是了然,长长哦了一声。
“你是看我这快要死了的模样,害怕自己刚进府就要给我陪葬吧。放心,本少爷好歹还能撑到冬天,足够你逃走。沈家在青州虽是只手遮天,但只要出了青州,没人会去费力找你一个小丫鬟的下落,更别说是我的丫鬟。”
沈耘秋好久没说过这麽多话,累得够呛,半晌却没听见回应。
不过他大概知道这貌丑无盐的小丫头在想些什麽。
“喂,小丫头,钱的事你就不必顾虑了。看在你已经足够凄惨的份儿上,本少爷房里的值钱物件随你拿,反正我也用不上了。到时你到铺子当掉,该是能换不少金银,足够你半辈子······”
突如其来的嚎啕哭声打断了沈耘秋有气无力的话。
呆愣一瞬,直到未说完的话尽数被哭声堵回喉咙里,沈耘秋打了个气嗝儿,平生头一遭感到手足无措。
“喂,你···你又怎麽了?”
小姑娘却像是气极,砰地一声将帕子掷入盆里,忽然站起身转头看来,鼻子红肿,满面的泪痕衬得脸上那道刀疤更加滑稽。
“沈耘秋,老夫人说你活不过年关,是真的吗?”
“年关?”
沈耘秋想到半年前大夫的诊断,不禁心中恶寒。
他这祖母,对他的死期还真是记得清楚。
收住思绪,沈耘秋擡头,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丫鬟:“你觉得呢?看我这个样子,还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不成?倒是你这小丫头胆子大得很,竟敢直呼本少爷的名讳?你就不怕我······”
“直呼名讳又如何?你都要死了,还能拿我怎样!我告诉你沈耘秋,你想赶我走,没门儿!我非得留下来缠着你,日日找你不痛快,叫你快死了也不得安生!”
又是砰地一声,大门被重重甩上半边,另半边里,少女气鼓鼓落荒而逃的背影活像是个撞见自家郎君偷腥负气出逃的小娘子,沈耘秋推着轮椅移至门前,看见少女似乎十分熟练地打开偏房大门钻了进去,心中却并不生气,反倒升起一丝十分异样的感觉。
时至今日,在这个乌烟瘴气的沈家见惯了阿谀奉承,捧高踩低,人情冷暖,他早已能够分辨那些藏在虚僞关心下的僞善面具,当然也看得出那小丫头看似张牙舞爪,实则还真有几分真心实意在。
只是分明是头一回见面,她为何会关心自己这麽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何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那般古怪,像是早已熟稔一般?
“当真是个怪人。”
想得头疼,沈耘秋讷讷嘟囔,又关上门推着木轮进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