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溪说着,一面将夹袄放在碳炉边烤,见沈耘秋像是不好意思,端起一杯热茶送到嘴边。
“我们日日睡在同个屋檐下,没必要如此讲究男女大防吧。再说,我不就脱了件外衣,又不是全脱了······”
噗地一声,还未咽进嗓子里的热茶尽数喷了出来,沈耘秋控制不住连连咳嗽,脑中又不由想起前夜少女趴在床上时袒露在外的大片白皙背脊。
“你慢着点儿喝,别呛着!”
沈耘秋一闪身慌张躲开少女伸来要拍他後背的手,清清嗓子止住咳意,转过身审视地望向面前不明所以的少女。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说什麽?”
宿溪问。
“说你要找什麽东西,是和宿家有关的,对麽?”
“你猜到了?”
“不难猜。”沈耘秋答,“你先前数次向我打听,又说你父亲同宿家有生意往来,所以你是想找到证据为宿家翻案,对吗?”
“是。”宿溪暗叹这人比自己想的还要聪明,顿了顿,“不过先前我是诓你的,我并非什麽同宿家有所往来的富商之女,也不是从外地逃难而来,我是宿家家主宿秉文的女儿,宿溪。”
话落,一时寂静,宿溪瞥见少年黑幽幽的瞳孔一点点放大,显而易见的震惊也随之渐渐化开,好半晌,她见沈耘秋脸上的异色慢慢褪去,只一双眸子仍一眨不眨盯着她的脸,仔细打量,像是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那······你脸上的疤,是抄家时府衙官兵······”
“不是,是我自己划的。”宿溪淡淡开口,一时竟觉这事十分久远,像是隔了几辈子似的。
“因为我爹和沈平昌往来不少,他认得我,若不如此,我没法潜入沈家,就连青州都没法回。”
一时间,沈耘秋良久怔愣,忽然又想起那日在平川县乡间破庙里老婆婆对他说的话。
直到现在他方才明白,为何她好不容易去一趟偏远的平川县却不治治脸上的疤,为何旁的女子对容貌一丝不茍,偏偏她浑不在意,为何那老婆婆如此断定她不会用治脸的方子,原是如此。
原来那老人家是真的能断前事,知因果,原来她并非不在意容貌,而是肩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太深太重,叫她不得不舍弃一个豆蔻少女该当拥有的一切,从此只为复仇麻木地活着,而将她拖入深渊丶拖进黑暗的,夺去她珍重的一切的,正是沈平昌,他的父亲。因着斩不断的血缘,他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这场恶行的帮凶,看似一身清白,却早已手染鲜血,罪行累累。
当真是可笑。
难为自己日日竟还在为命不久矣而惆怅,竟还揣度她的真心,担心她会不会离开,原来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可能,哪怕自己没有中毒,没有断腿,也是一样。
沈耘秋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越来越急促的心跳,胸腔也随之剧烈起伏,喘不过气,似乎唯有袖子底下指甲嵌入掌心的痛感才能叫人略微清醒,能够思考。
良久,他终于冷静下来,只是声音仍是忍不住发颤:“所以小溪,我也是你复仇计划的一环吗?”
宿溪没想到他知道真相後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个。
闻声,她回望过去,见少年双眸猩红,脸侧的青筋因紧咬牙关而显得凸起狰狞,只那眼神里盛着和自己一般无二的惊讶。
沈耘秋也没想到自己会这麽问。
他本是想道歉的,可一出口却又同脑子里酝酿好久的话背道而驰,像在质问似的。
他总觉得自己内心似乎在隐隐期待着什麽。只是半晌没听见回应,恐惧却又占了上风,沈耘秋刚想开口缓和一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便听得少女的声音在淅沥雨声中幽幽响起。
“不。”她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把你当作沈家人。我来沈家本就不只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救你。”
“所以沈耘秋,”宿溪说着蹲下身牵住少年冰凉的手,在他饱含惊愕的眼神中接着开口:“你没必要自责,也没必要将沈平昌犯下的罪揽到自己身上,这与你无关,我更不会因此迁怒于你。之所以瞒着你,不过是不想让你难做,不想让你在我与沈家人之间进退两难罢了。”
“为什麽?”
宿溪擡眸,见沈耘秋眼里不知何时氤氲出了水雾。
“什麽为什麽?”
“你为什麽不怪我?是因为我本就命不久矣······”
“当然不是。沈耘秋,我说过我早就认得你,比你知道的还要早得多得多,所以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很好,很好,若没有你,我可能撑不过那段暗无天日的时间。”
沈耘秋一时惊得说不出话,当然,比惊讶更多的,是从心底一点一点漫上来的欣喜。沈耘秋不想再去追问她究竟为何会认得自己,又为何会对他这样好,只是呆愣愣地坐在原地,就这麽任由少女莹白纤细的手指抚上脸颊,轻轻拭去脸侧将落未落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