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你别说话了,我们去看大夫,去找那个老婆婆,她一定能救你的······”
沈耘秋环住少女软得几乎弯折过去的脖颈奋力想要起身,可是双腿却毫无知觉,甚至连稍微挪动一点儿都难。几番尝试又跌了下去,沈耘秋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拼命捶打着自己烂肉一样的双腿,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的出身,更是痛恨这残暴不仁丶鱼肉人命的世道。
“不···不行······”一时间,沈耘秋几乎无法维持理智,看向沈平昌,毫不犹豫地弯下腰连连磕头:“爹,爹,求您,您带她去看大夫,您救救她,救救她好不好······您救救她······”
沈耘秋已然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麽,心中暗骂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孬种,可腰却不受控制地一次一次低下去,泪水混着血水在雪地里磕出一个深坑,可过了许久,怀中女子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那边站着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神情怔忡,全然不似先前那般高高在上的戏谑。
“沈耘秋······沈耘秋······”
听见怀里微弱的气音,沈耘秋终于停下动作,见宿溪一双眼睛已是目光涣散,全无半点生机。
“沈耘秋,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
沈耘秋听不见少女的声音,只能看见双唇不断张合,他无措地附耳过去,感受到少女冰凉的唇贴在耳畔,口中吹出的气息挠得人鬓边痒痒的,声如蚊蚋,却仍能依稀听出几个字。
“好好活着······”
突然砰地一声,大地震颤,沈耘秋猛地擡起头,见怀中女子双目已然闭合,鼻息也不再喷薄,只无力垂落在雪地上的一只手掌中盛着一片片新落下的雪花,触到肌肤顷刻融化,变成了一颗颗晶莹透亮的小水珠。
怀里的人仍是温热的。
直到此时,沈耘秋却反倒平静了下来,只静静看着少女苍白的脸颊,看着雪後初霁,一束白灿灿的阳光从天际线上打下来,照在少女周身。
雪停了,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怀里的人也分外安静,应该是睡着了。
被太阳照着,沈耘秋只觉异常地困,困得睁不开眼,意识也渐渐昏沉,就这麽毫无知觉地向後仰倒下去,溅起一大片铺在地上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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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冬季漫长,雪一下便再也停不下来,白日晴了,经过一晚,第二日地面上又积满了厚厚的雪花。到了冬至,家家户户都开始足不出户,只在来往商队经过时买些年货屯着,预备将要到来的新年。
而沈府之中,那日的事像是没发生似的,家中上下都开始囤积年货,打扫清洗,只是听说沈平昌自那日回府後日日诵经念佛,沐浴焚香,还好生安葬了西苑的一个通房丫头。还听说东苑老夫人那里一个小丫鬟不知为何寻了短见,夜半三更找了一根白绫挂在了梁柱上,直到第二日才被人发现。
西苑,沈耘秋坐在窗边,透过半开的窗棂看着外面绵绵无尽的白雪。屋内,冷气森然,碳炉中的炭块已然数日没有更换了,小碟里的糕点也是早已发霉,只有屏风那头的床榻还是从前的样子,床帐半拉着,里头被衾叠得整齐,枕边还放着一只黄白相间的狸奴玩偶。
这几日,沈耘秋一直歇息在那张小榻上,闻着熟悉的气味,夜里才能稍微安枕一两个时辰。只是从前每夜躺在那里的少女莫名不见了踪影,他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亦不想去沈平昌修的那坟前拜谒,哪怕已经亲眼见过她的尸体,他仍固执地相信她还活着,只是自己不再能看见罢了。也许,那矮矮瘦瘦的小丫头变成了窗外的雪,变成了晨间的风,变成枝头抖落羽毛的鸟儿,便成兔子,蹭地一下从房梁上窜过去。
他总是这样想着,是以倒也不觉得特别哀伤,只是整日又恢复了从前那种无精打采的样子,沈家无人来送餐食便不吃,无人来添炭块便冻着,时间长了,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每日仅靠着小瓶里的两粒药丸维持着生命。可奇怪的是,头顶上刚刚长出不久的黑发又白了下去,一日比一日白,本就瘦削的身体更是只剩一层皮,到如今不必戴面具,便全然像个年过八旬的耄耋老人。
坐在铜镜前瞧着自己的样子,沈耘秋迟疑一瞬,不禁笑出声。他想,若是被她看见自己这样子,指定是要嫌弃的吧。听说人死後会到地府去,那等他到地府的那天会以什麽面貌见到她呢?是少年模样,还是这般苍老样子?
“小溪,早知道那日便同你一起走了。”
沈耘秋喃喃,又觉得这般有些对不起她,她说的好好活着,总得多捱一段时日才是。等到新年外头放了烟花,他还能再看一眼,再沾一沾这人间最後一点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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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月,青州城彻底天寒地冻,除夕夜,沈家热闹非凡,前院中挂着喜绸,大摆宴席,刚从京城回来的沈文昭披着朱红官袍坐在圆桌前与沈平昌和林氏举杯相敬,人人面上洋溢着喜色,就连府里的丫鬟小厮也跟着涨了月钱,欢欢喜喜蹲在回廊底下吃着饺子,一同擡头看向天边绚烂炸开的烟花。
街道上,孩童穿着防滑的羊皮靴嬉戏奔跑,两边脸颊都冻得紫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拿火柴点燃手里的烟火棒,蹭地一声,火光喷溅,小孩儿也嬉笑着跑远,身後传来大人们担忧的呼喊。
穿梭在青州小巷中,银针提着一袋腊肉兀自走着,走着走着便下意识走到了沈府西苑角门外。站着良久,银针看了看自己手里准备了好久的腊肉,终于鼓起勇气拿钥匙开了门。
门内,主屋灯光亮着,银针小心翼翼踱到屋门前,轻轻敲了敲。
“少爷,您睡了吗?是俺,俺是银针!”
等了好久没听见应答,银针有些胆怯地咽了口唾沫,又开口:“少爷,俺知道您不待见俺,俺就是想来给您送个腊肉,送完就走,俺如今找到了活计,不会再赖着您的。俺就是想来跟您道个别,虽说您说了气话,俺也知道您是个好人,俺不怪您,您还是俺的恩人,俺一辈子都记着您的好。”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却没听见半点回应,银针心中疑惑,索性推开门,没见少爷,却见一个头发全白的耄耋老人坐在轮椅上,背向门口。
“您是······”
银针疑惑走近,透过正对着门口的一只铜镜看见了自己的脸,还有铜镜中的另一张,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脸。
霎时,银针惊得瞪大了眼,手中冻得邦邦硬的腊肉砰地砸在地板上。
铜镜中,只见那坐在轮椅上的人面颊深深凹陷犹如骷髅,唇色惨白,两只枯瘦如柴的手垂在轮椅两侧,脖颈也向後仰倒,像是没有骨头般朝着椅背诡异地弯折着,看不出半点生息。
而轮椅旁的地面上,一只洁白无瑕的羊脂玉镯断成几节散落在羊毛地毯上,上头还雕着清晰可见的鲤鱼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