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岸就“软”。泊今的位置,只看见他浅棕色的镜框露出一点,和揉着衣角的手上动作同频地出现,又隐没。
依她看,除了“和好”不会有第二种结局的别扭。
泊今笑:“看不出来是生气呢……还是一种另类的调情?”
姜照和闻言大惊失色。
他立刻往前一步,试图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于泊今这个大逆不道之人。
“非常生气。”他很认真地纠正。
“为什麽?”于泊今顺着他,用地下党接头的气声问。
姜照和可疑地顿了一下,张口但没发出声音。觉察到自己的举动很可能引来怀疑,他破罐子破摔地放弃辩解,但很有气节地说:“反正不是调……情。”
怪事。
泊今对好朋友很了解,以他的情商,还没到会为别人共情到这种程度的地步。加上之前江雪岸偏偏反常地约了他出去夜走——于泊今心里涌现出一个轮廓模糊的猜测。
她暂时停下探究,顺势调转话头:“最近和小丁聊得怎麽样?”
眼前人一刹那流露出有许多话要说的神色。像关东煮里的福袋,正等待竹签轻轻一戳,那些温热的柔软的东西就迫不及待地要淌出来。
于泊今没错过这曳动的一刹那。
她忍住笑,仿佛不经意间提到了一句:“上学期末她的情绪好低落,怎麽问也不说……要是你知道就好了。”
姜照和往旁边走了两步,蹲下说:“我知道的!”
他像要掩饰什麽一样轻咳了一声,可是眼睛亮亮的。身後来去的人影把灯光遮住又放开,因此姜照和的眼睛里光亮闪烁,像有银色的小人在雀跃地走来走去:“我知道的。”
于泊今也蹲下来:“是什麽?”
“我问她。她说,很羡慕我们。”姜照和用他惯常的陈述性的口吻如实回答,“羡慕……天才。”
“我说我也羡慕的。”
他现在还记得对面女孩儿连发了三个惊讶表情包。
那个圆圆嘴巴的小猫特别像她的,姜照和想。他那时候不知道对方在诧异什麽,还发了一个硬邦邦的问号。
聊天框顶上显示出“正在输入中”的字样。白色的对话气泡很快地弹出来:
“可是。”
“你不就是吗?”
姜照和罕见地感觉到浑身有些发热,但他那时并不知道是因为什麽,只用略带疑惑的陈述句回复她:
“当然不。”
他第一次和别人剖白,生活表层之下那些微末的东西。
他学的是生物竞赛。高校三位一体的章程里白纸黑字地写着:获得省级三等以上竞赛奖项者可以免除初试——只有生物需要二等。
在初中老师微妙的态度丶生竞同伴的自嘲中,姜照和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他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丶斩获更高的奖项,才能和身边的朋友获得同样的注视。
但他的选择并不是兴趣所至,它已经是他费尽了心力丶一步一步走来的人生最优解。像裴庚,她当初拥有随意选择数学丶物理或生化的权力,而且不管在哪一个班里都能成为头号种子——但他不是这样的。
他别无选择。
在他以竞赛提前批身份进朝中的通知下来以後,姜照和罕见地想要快快收拾完东西,回家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
他记得那个午後阳光斜斜打下来,四周羡慕的目光让他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发烫。他听见艳羡的低叹:“不用上初三一整年的课!……只要考到普通重高线就能上朝中——好爽啊!”
他们拉长的声调和电扇转动的影子,成为一截被反复播放的慢镜头。姜照和总是反反复复地想起它。在漫长的补课时间里,在得知暑假放不到五天的时候,还有在第一次摸底考试差点跌到两百名开外,得知超过两次没达到要求就会被退回原学籍地的时候。
他想起落後的祖籍学校,想起那个有肥皂水味丶有蝉鸣的夏天。最喜欢的生物老师看着他,用无比骄傲的语调说:“我们小姜完全是天才啊!”
这些影子反反复复地播放在他脑海里。一直到放映机褪色,一直到记忆里的发黄人物也失声,直到背景音乐被模糊得荒腔走板——
他只是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