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拂动着寝室的窗帘。鹅黄的被单因为两个人的重量微微凹陷下一块,泊今悄悄地看着丁姮的後脑勺。
她和眼前人说了姜照和的回答,但丁姮仍然一语不发。
就好像她从没认识过“姜照和”这个人一样。
哪怕他的反应信息量庞大——姜照和反常的回避已经将很多东西和盘托出。但他的“喜欢”和“本可以圆满”的消逝,放在如今的处境下只会越发显得狼藉。仿佛正是因为花瓶越美,摔碎的时候才越痛心。
直到看见泊今自责地蹙眉,丁姮才握住她的手。她神色淡淡地说:“我没有怪他。当然,才不会怪你。”
女孩轻轻地抚了她的手,温软的触感叫泊今心酸得不知道怎麽办才好。
“我已经知道,他不是有意瞒着我。”丁姮微微张嘴,还是说了下去,“我们甚至依然可以做朋友。”
“但是不可以。”
丁姮出神地看着泊今的眼睛:“你知道吗?其实我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觉得我们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所以我决定再也不联系他,”她石破天惊地抛下一句话,“不是因为隐瞒。只是因为我们根本不是同路人,而且……我也不想再幻想了。”
泊今明白她的意思。
少年时代的“暗恋”是一场庞大的幻想。自觉普通的人会在它的加冕下,一重一重地为自己披挂。“我们”不仅爱上被视线聚焦的对象,同时也爱着,爱着他的我。
这是一场恢宏又瑰丽的自恋史诗。
只有“他”存在时,我和“我”才得以共存。但泊今清楚地领会到丁姮的选择意味着什麽:
她要像屠龙一样斩杀王子,抛下公主王冠丶抛下权授罗袍,脚踏实地地丶一步一步地只去追逐理想中的“我”。
幻想赋予了他者权力,权力给了我梦。
但是真正要实现幻想,就必要摔碎美梦——
夺权。
泊今听见丁姮怔怔地靠过来:“我是一个不愿意直面破碎声的人……”她瑟缩了一下:“我是一个……胆小鬼吗?”
泊今欣慰地回抱住她:“才不是。你现在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人了。”
时间在钟表指针一分一分的移动里流走。泊今抱着书箱往教室外走的时候,才意识到已经又是一年毕业季。
办公室外的走廊里堆满理出来的课本,大理石地面上贴着紧绷的黄胶带。在暑气和书气相互浸泡的气味里,仿佛能听到晾干的发黄纸张翻过的声音。狭小的走道,因此进入了一个磅礴而虚幻的雨季。
这时候,夏天好像才真正来临。
泊今和其馀班委陆陆续续地返回教室,预备为它做最後的丶是否符合考场规范的检查。
魏亭羽正在往墙边的学习标语上贴牛皮纸。不论爱因斯坦还是鲁迅的警句,在“高考”这一块大匾额压下来时都得识趣地让步。
不过有点儿反常。泊今扬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小魏班长自己裁着纸,额头碎发落在雪白的脸颊上,惹得人眼一眯。周昱深分明就在不远处扫着没有灰尘的地,见状手指微微一动,又想起什麽似的悻悻低下头去。
“他们吵架了?”泊今假作检查黑板凹槽,压低声音和林斐耳语。
“小吵怡情。”
林斐不紧不慢地拈了张纸巾试粉笔灰:“说不定不是拌嘴,只是一种另类的调——”
“好了,好了。”泊今一激灵,应激地捂住她的嘴,“不要再讲这种不吉利的话。”
什麽叫“再”?
林斐莫名其妙的要开口。而身後魏亭羽狐疑地瞥来一眼,泊今立刻欲盖弥彰地截住她,调转话头:“六月份多出来三天高考假,今年生日打算怎麽过?”
“补课哦。”林斐垂头,恹恹地拍掉手上灰。
“哎,补课……”泊今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旋即警觉地擡眼。她凑近去:“是补课啊……还是见面?”
“……”林斐可疑的一滞,随後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哝,“我也不知道。不过……”
“我和你说。”她张口但没有发出声音三四次,才像下定决心一样轻又快地说:
“我已经收到了今年最喜欢的生日礼物。”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他送的。”
她的声音像是某种粘稠的胶状物,有点沉甸甸又犹疑地缓慢流动。于泊今一看她这副要命的样子,就想学电视剧里用手指戳这人的脑袋。
她带点醋劲用肩膀撞身边人:“我还没有送呢——他的就是最喜欢了?”
“并列,并列第一——”林斐告饶地挽住她手臂,带点怔忪道,“因为是我第一次……”
“第一次收到‘只为我存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