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急迫,也许因为恍惚,泊今觉得每一步格外长。她裸露着发红的手背接过岑恩的手机,第一反应是按住那些分数。
倒数三息以後,泊今像揭开伤口一样,猛地把右手背到身後,那些灰白底上的黑字于是冷冷地跳进眼里。
是叫人……五味杂陈的结局。
历史和地理分别赋得98和97,出乎意料的没有波折。连今年整体赋分形势不好的生物也有94分保底,但英语完全跌得她立刻按了关机键——
她整个高中生涯第一次没有达到A线标准。
泊今像是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慢慢垂下手。自从放假以来心里回荡的惴惴不安终于得到了验证。她想起因为焦虑而完全失常的考试状态,想起首考後课上对答案时自己刻意的走神——
是不是?是不是她在那一刻就已经明白,自己挣扎了几个月的心血,已经完全被紧张的高压催化成一地狼藉?所以她也许逃避,也许惶惑地背过身去,直到真相以难以抵挡的速度疾驰而来,将她避无可避的碾压得血肉飞溅。
她觉得自己的指尖发冷,不自觉地颤抖。
开机关机几次,用妈妈和自己的两台手机反复登录官网查询以後,于泊今麻木地丶缓慢地反复刷新朋友圈,试图寻找朋友们流露出的关于首考的任何踪迹。
她在空洞的重复动作里闭目,觉得自己是在湿冷监狱里逃窜的流犯。锋利的雪亮灯光,和拴在狱卒腰间的钥匙碰撞声一起空荡荡地在黑夜里回响,而她的容身地被分割得越来越小丶越来越小——最终将在厉喝声里,成为被手电筒钉死在墙上的尸身。
于泊今终于丶终于不能不承认,她迎来了一场人生中最惨烈的落败。
夜很深时,泊今依然在被子里亮着灯。她用指腹摩挲着班主任发在群里的表格,冰冷的手机屏幕因为冷热交替而浮上白雾。
彭月薇那句“有复查成绩需求的填表”就在表单的上一行,但于泊今小心地移开手指——
她不想再做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的白日梦。
她第一千遍点开微信底部的第三个图标,缓慢划过丁姮发的雀跃表情丶林斐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日常分享和超常发挥的陈朝林直接公布的短信截图。
泊今的指尖顿了顿。
她第三次路过这张图片,几乎能够背出上面的分数,仍然着了魔一样地点进去,随即飞快地划掉。
点返回键,往左滑。她浮窗保存的公衆号首考推文占据全屏,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列出各校的高分。
朝中一连没了裴庚丶姜照和等几员大将,仍有江雪岸稳定发挥撑着门面。
于泊今鬼使神差地记下他的总分和往年分数线,心下推测C大今年强基的准入门槛,而後恹恹地再拿计算器摁自己的总分——
绝对不可能了。她感觉有风刀横在颈前。
于泊今觉得前路是飞散在大风里的雪片。她现在有一点害怕去想未来了。
因为她设想里的好前景,永远梦一样消散在眼前,于是“想象”也变成了一种具有罪恶感的触摸。
她只能垂下眼看足前。
省内只有一所学术上的名校。如果没有首考保障,她的跟前现在只有一条狭窄的独木桥:
高考。
她往後的学府,甚至几十年人生,甚至选择的职业和整个人生理想的表达方式,全部都牵系在六月份短短的三天内。
“未来”在她面前分出几十上百条岔路,它们相加而産生的千万年光阴和无数可能,在这一刻全部落在了于泊今的身上。她像一支耕地的犁,因为吃重而深深地扎进泥土里。
所以绝不能失败。绝不能失败。
这是她整个人生中也许最重要的一场试炼,“于泊今”的名下绝不容许産生任何的失手和意外——命运不会听她辩解。
可是。于泊今有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因为过分的焦虑催促她奋进又叫她跌回谷地。她慢慢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在因为紧张而僵板的身体上,她好像觉察到有一条粗糙的长绳正缠绕在颈下:
这场只允许胜利的战斗让她窒息。
泊今知道自己的状态很不对劲。返校以後,她像什麽也没发生过一样和人共处,学会“不看眼色”地求问和降低所有的情绪反应。
即使看见丁姮和林斐在座位上准备各自的强基和三位一体,于泊今知道,自己体内的紧迫感又向阈值猛地攀升,可她心里是奇异的一片冰凉。像察觉不到感情。
但每周回家的时候,关上房门,泊今会莫名其妙地流泪。并没有受到什麽事情刺激,流泪像是饮水一样自如地发生,填满这间狭窄的丶安全的小室。
她流泪的时候并不觉得很难过,或是迷惘或无措。她什麽感情都没有。只是在厨房油烟机的运作声里面无表情地泪流满面,掐好时间结束用热毛巾敷眼。
然後重新坐回试卷前。长此以往。
发条在一圈一圈地拧紧。于泊今只是憋着一口气。她要赌,在情绪崩溃之前她会先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