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房门拉开时涌出一股冷风,沈欢打了个寒颤。他总是把空调开得很低。她擡着头轻声问他可不可以进房间聊。她问出这话也是鼓足了勇气,这一层楼都是玄陶的人,保不准谁会经过;李廷刚被送进手术室,而眼下他和孟子羡的关系算得上反目成仇。
昨晚李廷说孟子羡接下来会把玄陶搅得天翻地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有多少是李廷情绪的宣泄,有多少是敏锐的预警。这些大事她干预不了,也不会参与。但如果青榆基金的那笔汇款和自己脱不开干系,她还是想为自己辩白几句。
这种辩白诚然是苍白的。过去三年坐牢的人不是她。第一年他在滨南惩教中心,她去见过他几次,娄和泰去的次数都比她多。後来她和李廷结婚,孟子羡转去岐关州,沈欢就没再和他有过联系。
孟子羡看了眼手表,“有什麽事直接说。”他走出房间,说他要去火车站。
沈欢往後退一小步,站定。她不大愿意在酒店走廊里讲这事,但眼见着孟子羡已经把门在身後带上,沈欢往走廊的两头看了眼,没有人进出,目光回来的时候恰好撞上他的视线。孟子羡向来看不起她这胆小怕事的样子。
“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叫莲门的公司,青榆基金有一笔十三万块的汇款打过去。”她还是开口讲,讲得没头没尾,但孟子羡没有打断她。
沈欢续道:“昨晚上我去查过了,你汇到英属维京群岛的钱没有到账,被当地银行拒收了。”她想这或许是国际电汇的一个小差错,更有可能是李廷交待过贾曼冬的,但她没有把自己的猜疑讲出来。“第二天下午另一笔汇款——用的是青榆的投资款——打过去,合同和单子是我签的。
“那天早上我动了个小手术,麻药刚过,会计就来找我签字。汇款金额不是个整数,十二万九千七百多什麽的。我脑子有点糊,没能把它和之前那十三万块联系到一起。那个会计很靠谱,从来出过差错,所以我没仔细看就签了。但我记得明明是我签的,我记得很清楚,真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麽到法庭上,那张汇款单的签字就变成你的名字了。”她说因为庭审不是公开的,她不晓得这算不算得上关键证据。
从孟子羡的神情来看,这些细节于他不是个新闻,他脸上平淡无波,迈开步子往电梯去。
“那次的庭审我没有去,不知道是谁举的证,但你为什麽要认下呢?”沈欢追上他的脚步。
孟子羡在电梯前站定,按下行键。她想问孟子羡谁在汇款单上动了手脚,是李廷吗?李廷怎麽确保孟子羡不会咬死单据是僞造的呢?
但孟子羡没有给她机会,他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和别人提。”
沈欢喉咙有些干,咽了口唾沫。她知道眼下这个巧合的时间点上,她不论说什麽都是罪过,这罪她三年前就犯下了,或者在更早以前,她没有什麽好辩驳的。但她今天依旧来找他。“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才找到那张汇款单。不然的话……”
孟子羡嗤笑一声,脸上是无动于衷的神色。他终于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不然怎麽,你去坐牢?”
他口吻不紧不慢,没有要吓唬她的意味,但沈欢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掌心渗出些冷汗。电梯液晶屏上的数字缓缓往上爬。沈欢像是被问住,手臂一动不动地垂在身侧。
静默几息,孟子羡问你为什麽在这里,你不该等在手术室外吗。沈欢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很轻。回过神来,她回答在海里是你救的他,接下来是医生救他,我等在那里也没有用。
“哦。你知道自己拉不回他来?”
“那当然,我又不会游泳。”
“你不会游泳,还往海里走?”
“我往海里走了吗?我可能想看清楚一点。我没打算去救他,我救不了他。”
孟子羡低头看她眼,她盯着电梯门发愣。过了会儿她问,要是你没来的话,我会不会和李廷一起淹死在海里?她喃喃地说那也太不幸了,我这麽贪生怕死的人。
沈欢穿的还是海边那套,浸湿了又粘上沙子,贴在身上显得破破烂烂的。孟子羡第一次见沈欢也是在海边。她身上裹了件有点过时的旧衣片儿,挂在身上太松垮,和她五尺四的身高不怎麽相称。沈欢以为他们头回见面是在靶场,但孟子羡早在那之前就喜欢上她,在那天的海边。
後来沈欢说那件外罩是朋友借给她的,她没打算来沙滩,穿着毛衣毛裤爬上朋友的车,到岸边别人都把外衣脱了,她也跟着脱,剩下胸罩和内裤。别人去游泳,她也跟着往水里走。她没想到四月份的海水那麽冷,她喘不上气,逃回岸边衣服还被浪卷走找不到了,她套上朋友的外衣。
他喜欢上沈欢是肤浅的,她在清晨薄雾里美得瑟瑟发抖,有种无枝可依的迥然。在远处瞥见她的侧影,孟子羡怔了片刻,在她转过来之前把目光转开。这年头男人不能盯着不认识的女人看了,更何况她瞧着像是未成年。
之後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对自己的冲动抱有审慎的态度。法耶特的城镇经济全靠附近的军事基地拉动,居民们多少都有军属背景。而沈欢是那个流落异乡的交换生,在这里没有家人或是朋友,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英语说得还算地道,但仅限于闲聊的三两句。她不去教堂,不理解为什麽身着作训服的士兵周日清晨会捧着圣经等在礼堂外。有一回沈欢问他,人家不都说欧美的女权运动很先进,为什麽这里的女孩二十岁出头不去读大学,独自一人带着两三个孩子,和丈夫大半年见不上一面。
许多他习以为常的事对她而言很陌生,而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利用这种陌生接近她,满足一种可耻的救助情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麽他为他的自大付出了代价。沈欢的飘零不定从来就不是无害的,她的软弱和抛弃彻底改变了他。
如果重来一回他希望自己从未去过那片海滩。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孟子羡走进去,二人隔着门相对。他说再见,沈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