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半个月的时光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在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上。顾寒枝渐渐像从前那样坐在窗边看书,阳光漫过书页时,连指尖都暖融融的,仿佛之前的风雨都只是一场很长的梦。
直到这个明媚得有些晃眼的中午。
她刚吃完一碗清粥,是顾松屹特意炖的小米粥,说是养脾胃。回到房间还没坐稳,胃里突然像钻进了一只乱撞的野猫,尖锐的绞痛顺着喉咙往上窜。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却没能挡住那股腥甜——一口暗红的血猝不及防地吐在雪白的手帕上,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艳得让人心脏骤停。
手帕从指间滑落,她扶着梳妆台的边缘弯下腰,额头抵着冰凉的镜面,能清晰地看见自己苍白如纸的脸。窗外的蝉鸣还在聒噪,阳光依旧灿烂,可她的世界,却在这一瞬间,又一次天旋地转地暗了下去。
紧接着,顾寒枝的头又有些晕,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像潮水般漫上来,眼前的景物瞬间晃了晃,带着些微的重影。她心里一紧,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伸手扶了把旁边的路灯杆,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才勉强稳住身形。
不能在这里倒下。她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脚步急促地朝着最近的那家医院小跑过去。风灌进衣领,带着立秋的凉意,可她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黏住了鬓角的碎发,每跑一步,头里都像有根弦在跟着颤,隐隐作痛。
诊室里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紧紧裹着顾寒枝的呼吸。她指尖攥着那张刚打印出来的检查单,纸边被捏得发皱,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当女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开口时,顾寒枝感觉耳边的世界突然嗡鸣起来。
“医生,我这是怎麽了?”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视线紧紧锁在医生脸上,渴望从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找到一丝不同的答案。胃里的隐痛这些天像潮水般时涨时落,她原以为只是老毛病犯了,可此刻医生眼底的惋惜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刺进心里。
女医生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在病历本上顿了顿,才缓缓开口,语气里裹着职业性的克制,却掩不住那份遗憾:“可惜了,你这是得了胃癌,现在已经晚期了。”
“胃癌……晚期……”顾寒枝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在确认什麽陌生的词汇。血液仿佛在瞬间冲到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让她手脚一阵发凉。她看见医生的嘴唇还在动,那些关于癌细胞扩散丶器官浸润的医学术语像碎玻璃一样扎进耳朵。
诊室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顾寒枝的指尖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对面的女医生摘下眼镜,指尖在病历本上轻轻点了点,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克制,却又藏不住一丝惋惜:“做手术的话,成功率不足三成。而且术後大概率会损伤脾胃,後续的日子恐怕比现在更难熬。”
她擡眼看向顾寒枝苍白的脸,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我个人建议,还是……珍惜你最後的三个月时光吧。”
最後几个字像细针,轻轻刺破了顾寒枝强撑的平静,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却暖不透那瞬间漫上来的寒意。
顾寒枝的脚步虚浮,像是踩着一团团棉花,从医院门诊楼的玻璃门里晃出来。夏末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擡手挡了挡,指缝间漏下的光斑落在那份被指尖攥得发皱的病例上,诊断结果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紧。
她不记得是怎麽坐上公交车,又是怎麽凭着本能走那条熟悉的路线,直到青砖灰瓦的院子出现在眼前,朱漆斑驳的木门在风里吱呀作响,才惊觉自己已经站在了家门口。
推开虚掩的院门,廊下的盆栽蔫了几片叶子,是她好些天没心思打理了。擡脚往自己住的东厢房走,刚上两级台阶,头顶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顾松屹正从二楼下来,撞见她的瞬间,少年清亮的嗓音里裹着显而易见的急切:“姐,你去哪了?一上午都没见人,手里拿的是什麽啊?”
顾寒枝浑身一僵,低头才发现那份病例还被自己死死攥在手里,白纸黑字在午後的光线下格外扎眼。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脸上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什麽,地上捡的废纸,正想扔呢。”
她避开顾松屹探究的目光,快步上了台阶,与他并肩站在廊下时,才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松屹,姐突然想出去走走。爸不是要出差一个月吗?你能不能……陪我去趟A国?”
顾松屹愣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眼前的姐姐,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额角还带着点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可那双眼睛里,却有细碎的光在闪动——那是他记不清多久没见过的光彩。
以前的顾寒枝,像株长在墙角阴影里的荆棘,总是蔫蔫地垂着,浑身裹着生人勿近的尖刺,仿佛随时会扎伤靠近的人。可现在,她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燃的火星,微弱,却带着要燎原的势头。
少年喉结动了动,那些想问的“为什麽”“突然要去吗”都哽在喉咙里,最後只化作一句用力的应答,带着点破音的激动:“好,我答应你。”
顾寒枝的心猛地一松,背在身後的手缓缓松开,病例的边角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她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地上,晃得人眼睛发酸。或许这是最後一次了,她想,至少要带着光,走一次。
顾寒枝推开自己屋子的门,指尖刚触到门把手上的凉意,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瞬间,沈之鹤的名字跃入眼帘,消息内容简洁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雀跃:“现在我已经彻底扳倒了许浣溪,如果你方便的话,明天晚上可以到学校附近新开的那家餐厅一起吃饭吗?”
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顿了顿。窗外的月光漫进屋里,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像极了她此刻盘桓的心思。找个借口和他分别——这个念头在心底盘桓了许久,如今倒像是等来了最合适的契机。
顾寒枝深吸一口气,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一个字,发送的瞬间,连空气似乎都轻了些。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