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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禹离开的第一个周年忌日，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春日。

我没有去墓园。我知道他不喜欢那种地方，太正式，太冷清。我带着一束简单的白色洋桔梗——他第一次送我，也是我最喜欢的花——去了我们高中母校後面的那个小山坡。

雨丝细密，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静谧之中。山坡上的草叶湿漉漉的，挂着晶莹的水珠。远处的城市轮廓在雨雾中变得模糊。

我撑着黑色的伞，站在那块我们曾经并肩坐过无数次的熟悉地方。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清新的气息，还有一种彻骨的凉意。

我放下花，站了很久。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雨天的潮湿和寂静，感受着心里那个巨大的丶无法填补的空洞。

一年了。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时间并没有像人们说的那样治愈一切，它只是把那种尖锐的疼痛，磨成了一种沉闷的丶无处不在的钝痛，像背景音一样持续存在着。

站到腿脚有些发麻，我才转身离开。鞋底沾满了湿泥，每一步都显得有些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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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空旷的工作室，湿外套被随意扔在沙发上。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

我鬼使神差地搬出了那个旧箱子。里面装着所有和周禹有关的东西：厚厚一沓往返两校的地铁票根，电影票根，他写给我的寥寥几张纸条（字迹潦草，多是“几点见”丶“老地方”），我们一起拍的大头贴，那本他留下的丶写满金融笔记後来却空白处爬满我涂鸦的笔记本，还有那幅Q版的丶他画来给我打气的“金融女王”手绘卡片。

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纸袋。我打开它，呼吸微微一滞。

里面是各种医疗报告丶诊断书丶费用清单，还有……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白色，上面是周禹後期因为虚弱而变得有些颤抖丶却依旧努力保持整洁的字迹：“致宸之”。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手指有些发抖地抽出信纸。

信并不长。

「宸之：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对不起，还是先走了一步，留你一个人。

别哭。（虽然我知道你肯定又在掉眼泪了。）也别怪我最後那段日子只顾着工作，冷落了你。我只是……时间太少了，想为你做的事情又太多。

我给你留下的东西，大概够你任性几辈子了。别省着，想画什麽就画什麽，不想画就不画。去做所有你想做却一直没机会做的事。我希望你自由，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自由。

基金会的事，林助理会帮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自作主张连名字都想了，但‘过期春天’，我想你会懂。

宸之，春天会过期，我知道。但我从不後悔在那个九月遇到你。你是我按部就班丶计算得失的人生里，唯一的非理性投资，也是最正确丶回报率最高的一笔。

只是可惜，没办法陪你走更远了。

别一直想着我。但要记得，好好活着，连我的份一起。

好好吃饭，天冷加衣，别熬夜画画。

永远爱你。

周禹」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信纸在手中颤抖，上面的字迹被泪水晕开，像窗外被雨水打湿的世界。

我仿佛看到他强撑着病体，伏在病床的小桌板上，一字一句写下这些时艰难的样子。看到他如何竭力掩饰痛苦，如何笨拙地试图安排好一切，如何用他独有的丶冷静克制的方式，诉说着最深沉的告别与爱。

“笨蛋……周禹你这个大笨蛋……”我哽咽着骂出声，胸口疼得几乎要裂开。

他一直都知道。他知道我的不安，知道我的恐惧，知道我会怨他。所以他用这种方式，最後一次，笨拙地丶清晰地告诉我：我从来都不是他的拖累，而是他生命里最珍贵的“非理性投资”。

雨声渐沥。我抱着那封信，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哭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这一年来强忍的泪水，全部流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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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到筋疲力尽，情绪却奇异地平复下来。一种巨大的悲伤过後，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我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封信，如同收藏起最珍贵的宝物。

然後，我站起身，重新走到画架前。

画布上，那幅《路径》已然焕然一新。混沌的色彩沉淀下来，交织成一种充满力量感的宁静。悲伤仍在，但不再是无望的沉溺，而是化为了对生命本身的深刻凝视和追问。

我拿起画笔，蘸上颜料。

这一次，落笔不再犹豫，不再痛苦。色彩在画布上流淌，不再是情绪的宣泄，而是成为一种语言，一种沟通，一种超越生死的对话。

我画下了记忆里那个走廊尽头的少年，画下了图书馆午後阳光下的侧影，画下了小山坡上并肩看过的夕阳，画下了他穿着西装在商业酒会上游刃有馀却偶尔投来疲惫一瞥的眼神，画下了病床上他瘦削的轮廓和最後那个温柔的笑容……

我不是在复制记忆，而是在用色彩重新编织我们的时间，构建一个只属于我们的丶永恒的世界。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散开，一缕金色的夕阳突破重围，恰好透过窗户，照在画布上，照亮了那些斑斓的色彩。

光洁如新。

我放下笔，静静地看着。

我知道，悲伤不会消失，它会像影子一样伴随我一生。但我不再害怕它了。因为它和他一样，都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融入了我的骨血，我的呼吸，我笔下的每一道线条和每一抹色彩。

周禹用他的方式，给了我哭泣和绘画的自由。

而现在，我选择用这自由，来铭记，来继续，来爱。

窗外的天空彻底放晴，被雨水洗过的世界，清新而明亮。又一个春天即将过去。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