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引蛇出洞
1丶王洋来了
临州城北,一片待拆迁的城中村如同城市肌体上一块顽固的癣,巷道狭窄如肠,电线低垂纠缠,空气中弥漫着旧时光腐朽的气息和廉价外卖的味道。这里鱼龙混杂,是藏匿的绝佳所在。
夕阳的馀晖勉强挤进歪斜的楼缝,在一处不起眼的出租屋外投下长短不一的阴影。王洋半蹲在一辆布满灰尘的五菱宏光後面,身上套着一件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灰色夹克,眼神锐利,紧盯着几十米外那扇紧闭的锈红色铁门。他对着领口夹着的微型麦克风,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果断:“一组,後窗堵死没?二组,巷口动静?……好,听我口令。”
几年光阴,足以让一个热血冲动的年轻刑警沉淀下来。如今的王洋,眉宇间多了沉稳和干练,行动更加老辣,已是龙都市局刑侦支队能独当一面的副队长。这次带队来临州,是配合当地警方抓捕两名身负重伤案丶极其狡猾的跨省逃犯。
“目标确认,都在里面。动手!”王洋猛地一挥手。
几乎同时,“砰”的一声巨响,临时加固过的铁门被破门锤凶猛撞开!烟尘弥漫中,王洋如猎豹般第一个冲了进去,动作迅捷而专业,身後队员紧随其後。
屋内传来惊怒的吼叫和杂乱的碰撞声。一个光头壮汉反应极快,抡起桌上的啤酒瓶就砸过来,王洋侧身躲过,玻璃渣在耳边爆开。他毫不迟疑,一个迅猛的贴身靠撞,利用冲击力将对方狠狠掼在墙上,趁其吃痛晕眩的瞬间,反剪双臂,“咔嚓”一声铐上背铐,动作一气呵成。另一名嫌犯试图从後窗逃跑,却被守候多时的队员一把拽了下来,按倒在地。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结束。两名穷凶极恶的逃犯被彻底制服,喘着粗气,眼神凶狠却无力回天。
“控制!”“安全!”队员的声音依次响起。
王洋稍微松了口气,抹了把额角溅上的不知是汗还是酒水的液体,检查了一下嫌犯的铐子,确保万无一失。现场搜出了砍刀丶匕首和少量现金。
当地派出所的民警也赶到了,接手後续工作。一个年轻的临州刑警笑着捶了一下王洋的肩膀:“王队,可以啊!身手不减当年!这下弟兄们能松快松快了,晚上必须安排一顿,好好庆祝一下!”
其他队员也起哄:“就是!王队,可得请客!”
王洋笑了笑,摆摆手,脸上带着任务完成後的疲惫与轻松,但眼神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事:“你们去吧,吃好喝好,算我的。我在这边还有个朋友,得去见见。”
“朋友?”刚才那年轻刑警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调侃,“啥朋友啊?能让王队连庆功宴都不去?不会是在咱们临州金屋藏娇,藏着位江南俏佳人吧?”
衆人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
王洋笑骂着给了那小子一下:“滚蛋!脑子里就没点正形!是正儿八经的老战友。”他不再多解释,走到一边,拿出手机,拨通了秦川的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有风声和车辆驶过的声音。
“喂?”秦川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警惕。
“喂个屁!是我!”王洋语气熟稔,仿佛昨天还在一起插科打诨,“老子来临州了!刚办完个案子,抓了俩硬茬子。怎麽着,秦老板?不打算尽尽地主之谊,请哥们儿喝一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道:“……地址发我。”
半小时後,两人坐在了一个远离市中心的露天路边摊。塑料桌椅油腻腻的,空气中弥漫着烤串和炒粉干的浓烈香气。南方的夜风带着湿暖的气息,与龙都干冷的冬夜截然不同。
王洋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冰啤酒,长长哈了口气,看着对面明显清瘦了不少丶眉宇间锁着沉重心事的秦川,开门见山:“川哥,收手吧。”
秦川正拿起一串烤茄子,闻言动作顿住了,擡眼看他。
王洋放下酒瓶,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语气是难得的严肃:“川哥,咱俩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後来又一起扛过枪,我啥话都跟你直说。你现在的搞法,太危险了!跟踪丶打听丶甚至我说你还搞什麽进屋取证,你这就是’非法入室’啊?你以前是警察!你比谁都懂法律的边界在哪儿!你现在干的这些,哪一样拎出来都是在法律的红线上蹦迪!一旦出点岔子,没把他送进去,先把你自个儿折进去了,值吗?”
秦川没说话,只是慢慢放下烤串,拿起酒瓶喝了一口。
王洋继续劝,掰着手指头给他分析:“是,我承认,那个黄强,经历是古怪,行为是可疑。但就凭一个笑声像?龙都每年多少万人出来打工?来临州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就凭他干过煤气工?当年排查的时候,他有不在场证明,父母邻居都给他作证了,流程上没问题,已经排除嫌疑了!他现在出现在欧阳公司附近丶家门口,一个送外卖的,这太正常了,完全可以是巧合!你跟了他这麽久,除了觉得他怪,你抓到实质性把柄了吗?没有吧?”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恳切:“兄弟,四年了。那案子是根刺,扎在你心里,也扎在我心里。但日子总得往前过。欧阳那姑娘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你非要再把她的伤疤掀开,把她也拖进这潭浑水里?万一咱们真的搞错了呢?万一他不是呢?你这不成魔怔了吗?听我一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也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行不行?”
秦川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啤酒瓶壁。直到王洋说完,他才擡起头,目光穿过烧烤摊氤氲的烟气,望向远处漆黑模糊的江堤方向。他的眼神里有疲惫,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王,你说的道理,我都懂。法律丶程序丶证据丶巧合,这些我都想过一万遍了。”
他顿了顿,猛地灌了一大口酒,仿佛要借那冰凉的液体压下翻涌的情绪,然後看着王洋,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心里这道坎,过不去。那种感觉错不了。我相信欧阳的感觉,也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他就是那条蛇,只是藏得太深,还没露出七寸。”
王洋张了张嘴,还想再劝,但对上秦川那双燃烧着沉寂火焰的眼睛,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他知道,秦川一旦认准了死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沉重而无奈的沉默。只剩下路边摊的喧闹声丶炒勺碰撞的锵锵声丶以及酒瓶偶尔轻碰的脆响。冰凉的啤酒喝进肚里,却化不开胸中块垒。这酒里,浸满了往日的峥嵘丶未尽的职责丶沉重的愧疚,还有对前路未知的深深忧虑。
2丶我知道你是凶手
王洋第二天一早便随队押解逃犯返回龙都。临走前,他重重拍了拍秦川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凡事小心,随时打电话。”
秦川目送车队离开,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更加沉闷。王洋的劝说有理有据,像一盆冷水,险些浇灭他心中孤注一掷的火苗。但一想到欧阳澜澜惊恐的眼神,想到黄强那诡异的平静和那句“就你一个人住吗”的试探,那火苗又顽强地复燃起来,甚至烧得更旺。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那种明明感觉猎物就在眼前,却苦于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阳光下正常行走的感觉,几乎要把他逼疯。多年的刑警直觉和这数月来的近距离观察,像两股拧紧的绳索,死死勒着他的信念——他就是凶手,只是披着一层完美融入人群的僞装。
他需要证明,哪怕只是证明给自己看。他需要一个信号,一个能打破这令人窒息僵局的信号。
几天後,秦川用一个无法追踪的丶临时购买的匿名手机号,给黄强的手机发去了一条短信。内容极其简短,却像一颗精心投下的炸弹,足以在死水般的局面里掀起巨浪:
「我知道你是2011年龙都连环强奸案的凶手。我有证据。想要拿回,明晚10点,美女坝见。」
短信发出,秦川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搏动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可能打草惊蛇,可能引来更疯狂的报复,也可能石沉大海,证明他自己真的错了。但他别无选择。
翌日晚,九点多。
钱塘江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水流湍急,堤坝蜿蜒。这里被称为“美女坝”,是离市区不算太远的一处观潮点。周末白天会有游客和钓客,但到了工作日的晚上,尤其是这个时间点,人迹早已稀落。几盏间隔很远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水泥坝体,灯光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江风带着水汽和寒意呼啸而过,吹得岸边芦苇丛哗哗作响,更添几分荒凉与阴森。
秦川提前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他选了一处远离路灯丶被茂密灌木和杂草覆盖的堤坝斜坡,如同狙击手般悄无声息地潜伏进去。这个位置视野极佳,既能俯瞰整个约定的坝面区域,又极其隐蔽。他穿着深色衣服,脸上甚至做了简单的涂抹僞装,整个人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在等,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耳朵捕捉着风声草动,眼睛像最精密的仪器,扫描着视线可及的每一寸黑暗。他甚至在期待,期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这荒凉之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江潮在远处轰鸣,近处只有虫鸣和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