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新雨旧雨
清明到。
从昨日夜里空气中便阴着些水汽,第二天早起,原本该日出的时辰天上还是阴阴的,天上还在飘些雨珠。明斤晨起之後,换好衣服洗漱之後,便起身往南边厢房走进来。
厢房的进门的桌子上摆着五张牌位,五张牌位分了两排,第一排自右到左分别写着卢缨定麾位丶明栋位丶明梁位,第二排写着邵着知微位和明式玉修羽位。明斤轻手轻脚点了三支香,对着排位沉默行礼之後,将香插在香炉之中,拎着昨夜提前备好的祭拜之物,出门去和晏君猷和庞冥会合去了。
清明丶重阳和忌日是空云山祭拜之日。明斤的父亲明式玉是明家兄弟在外猎鬼时捡回来的小叫花子,因此随着兄弟二人的姓氏,但是二人都未娶妻生子,没有後人。二人也无弟子,虽然明式玉曾有意拜弟弟明梁为师,但是兄弟二人都在明式玉拜师之前前後去世。明斤从未见过二位前辈,但是明式玉一直在家中他们的牌位,所以在父亲去世之後,明斤沿着往日之法,一直击败二位。邵着和明式玉也都无弟子,除了邵节远在举霞会为他们二人稍稍祭拜之外,空云山的坟茔一般就只有明斤和晏君猷常来。
卢缨的近十位弟子中,如今只有晏君猷一人还在猎鬼,馀者一半多早于卢缨去世,剩下的已经远离此界,不在牵涉其中。晏君猷虽然与邵着不慎亲近,但是当初入师门时,还是很受邵着照顾,再加上邵着和明式玉成亲之後,他和师姐的家就在前後两条巷子,离得十分近,平日往来的亲近还是有的。
明斤先去了晏君猷家。昨儿回来时,晏君猷的夫人于弘特地来找明斤,叫她明日一早到家里来吃饭,果然明斤刚刚转到他们家所在的巷子,家里的两个孩子,六岁的儿子晏蔚和三岁的女儿晏藻就已经在门口张望,看看明姐姐来了没有。
“明姐姐。”看到明斤的身影,晏藻一步接着一步往前走,但是下雨地滑,晏蔚赶快拉着妹妹的手,明斤也加快了步速。
“今天怎麽都起得这麽早。”明斤拉着晏藻的另一只手,三个人前後走进了院子里面。
晏君猷坐在屋檐下,半个身子藏在油伞後面,正皱着眉头在修整被两个孩子玩闹时摔断的伞撑。听见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晏君猷手里忙着没伸出头来看,招呼明斤往屋里坐,正好于弘端着包子从後面的厨房和饭桌走过去,明斤见状让晏蔚牵着晏藻,自己跟着于弘到厨房帮忙。小孩子的注意力转换的也很快,晏藻一看到晏君猷在修伞,就跑到父亲身边碎嘴说话了。
叽里咕噜的晏藻一直说到几个人早饭结束,听到外面敲门的声音,晏君猷猜测可能是庞冥来了,于是让不认真吃饭的晏藻撑着他修好的伞去给庞冥开门。雨更小了些,站在天下甚至看不出来雨珠,只是摸着有些潮湿罢了。
门一开,庞冥就看到一把伞的伞面,忽地一看跟一只大蘑菇似的,还是晏藻开始说话,庞冥蹲下身子从晏藻手上把伞柄拿了起来,牵着晏藻的手往屋里走。晏君猷和明斤都吃好了,帮着于弘收完碗盘。一人一把伞,明斤拎着两个篮子,晏君猷和庞冥各自手上拿着一把鍁镢,往後山走去。
清明上山的路上能偶遇许多上山的老邻居。随着明斤和周危丶庞冥自小一起在昌合镇长大,但是相较父母都是修士在外奔忙的明斤要常常呆在家里,或者上山被长老照顾,周危和庞冥再决定进入孟谷书院求学之前,都是整日在昌合的巷子里面闲逛,把镇子的东南西北都摸得清清楚楚。但是比之周危还跟着向琬出去修行了几年,一直呆在昌合的庞冥更是昌合衆人看着长大的孩子,所以早起祭拜丶如今正在下山的乡亲们,看到他们三个,都是先和庞冥打招呼。
为了旁边镇上的居民们祭拜,坟茔虽然没有安置在各家的田地里面,但也只是在离镇子最近的一片山里面。因为修士们往往能走得更远些,所以衆人的坟墓都都在更靠上的位置。走的人少了,铺路的石头也没有下面的齐整,大大小小的石块都被拉了出来,先铺成一条路最为重要。只是若穿了不合脚的鞋子上山,或者落脚时踩得地方不对,便会被凹凸不平的石头硌的脚疼。三个人往上走时,个个都被石头戳了脚心,一边嘀咕着路不好走,一边走过了地处的叶片林,来到了更为熟悉的松林。
庞冥是家里第一个修士,因此家中无人葬在此处,此次前来第一要务,其实是代替周危,祭拜向琬。晏君猷和明斤的祭拜相同,因此到了地方之後,三个人就分为两路。春雨虽好,然而水会冲了坟茔,杂草也会把爬得四处都是,明斤和晏君猷在卢缨的墓前忙了好一阵子,才把年年都到的野草拔了个干净。山下虽然从昨儿夜里就开始下雨,但是山上的地却没那麽湿沉沉的,泥土很快就干在了几个人的手掌上。
拔草结束,晏君猷动手,把坟边的土堆了堆,拢了拢,明斤在一旁的小池子里面把手洗干净後,拿起布擦干卢缨墓碑上的灰尘。墓碑上的文字和明斤家里相似,是“卢缨定麾墓”,只是石碑风吹日晒,免不了自己消散。卢缨是在明斤十七岁那年因病去世的,如今已经五年,这五年间明斤一年三次祭拜从未缺席,对于卢缨的新家十分熟悉了。只是相比于第一二年,来时便忍不住落泪,如今倒还能忍住,只是心中还是酸痛些。
亲人离世的时间长了,痛苦的原因便不再是离世,而是在活人的分享自己的事时,忽然意识到其中出现的其他人,去世的亲人都不识得了。从父母到卢缨,明斤越发清晰地认识到,她人生最为重要的三位长辈,都已经在停在了一个时间点,不能再往前了。
晏君猷拿着铁鍁在坟上拍了拍,结束了收拾工作,略有些喘气,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汉。明斤这边也结束了,拿出了一早备好的瓜果和香炉,明斤拿香,晏君猷点燃,二人一起跪在墓前,同卢缨叩首。
“师父在上。弟子一家与天光一切安好,师父可安心,不必过多牵挂。弟子无能,门下徒弟虽然已到出师之时,修为无缺,然弟子仍觉其为人浮躁,恐生不详之事。还望师父在上,保佑此子早日脾性沉静,思在前而行在後,少有损处。”
“祖父在上,孙儿明斤谨拜。近来所经不过浮云常事,不足叨扰祖父。唯有穆凝无朋师父初为人师,教导之法实在严苛。穆师父实善心仁义,然孙儿日日随其修行,常恐自己心力衰退,不能为继。呜呼曷归。孙儿于裴师叔处得知,祖父曾有半师恩义,指点穆师父修行法术。愿祖父在天有灵,托梦穆师父为人师之经验。拜托拜托。”
如此想来,二人都深深叩拜。
随後,三人如初,打扫了邵着与明式玉丶明家兄弟的坟墓。只是这四位离世更为久远,三个人忙碌了好一番才收拾干净。山上雨势虽然没大,但是雨珠却大了起来,完事之後,因为在泥地里面奔波许久,几个人脚上都挂着一层泥巴。
“你们也来了。”
在上山路路口修了一处池塘,三个人就水洗洗身上的泥巴印子时,碰上裴玄镇和济桢一同到此。平日里大家都匆匆忙忙,除非遇上急事,不然也很难见面,于是三个人决定再留一会儿,准备一同下山。
济桢担任药宗宗主之後,得了裴玄镇的应准,把程之林的墓从苇乡迁到了空云山来,葬在了敬棠附近。裴玄镇是前任掌门敬豫的弟子,明式玉的师哥,除他祭拜二人之外,还有看顾他长大的舅舅敬懋长老钱勉。
今日清明祭拜,衆人都多多少少笼罩在过去的伤痛之中,然而天上落着小雨,伴随着刚刚被拔掉的鲜草气息,空气中反倒传来一股清爽之气,让人呼吸畅快。
“今日天倒好呢。”准备下山时,明斤深吸一口气说道。
“是啊,”裴玄镇笑了笑,“毕竟是春雨。一年中难得的好日子,正好衆人再聚一次。”
“那今日都不准忙了,不可案牍劳形,也不可外出猎鬼,好好赏赏这难得的雨水。”济桢说话时拉着明斤走在前面,剩下的三个人走在後面。为了下雨,台阶上湿滑,再加上伞也很大,明斤撑着伞给她和济桢,裴玄镇站在後面中间,一把伞撑着他们三个人。
“元北,世和怎麽没一起来?”晏君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