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巧的春阳从窗棂的雕花里钻进来,映射在宋凛生的脸上,叫他半边面容透着微光,半边面容陷在阴影里。
不似他往日里的沉静温和,倒有种忽明忽暗丶模糊边界的美感。
他今日,实在古怪。
他想起文玉娘子澄明如水丶皎洁似月的眼睛,便觉得久久不能平静。
宋凛生猛地睁开眼,颓然地望着那雕梁画栋丶描青绘红的屋脊出神。他不能闭眼,一闭上眼全是文玉娘子的一颦一笑,顾盼风姿。
他仍保持着倚门的姿态,仰头向上望着,直至他胸前的起伏渐小,气息逐平,最终,宋凛生缓慢地长呼一口浊气,静了下来。
他站直身子,绕过绣着碧梧苍苍的素色屏风,擡步向室内行去。
衣橱里的衣衫摆放齐整,里里外外的行头都分门别类地归置着,多数是他一向爱穿的素白锦缎,流云外袍。
宋凛生原打算随便取一件换了便是,却在擡手扫过那重叠的衣物时,顿住了——
他的手停在一件天青色的衣袍上。
此处的衣物都是前些日子宋叔新添置的,因着是些备用的衣衫,现下又非入夏时节,多数时候不在衔春小筑歇夜,宋叔来回禀的时候,他并未放在心上,甚至不曾亲自过目。
也就不知这其中还有件天青色的袍子,瞧那锦缎上的花纹式样,同文玉娘子今日穿的那件衣裙应是同一块料子。
宋凛生顿了顿,指尖在那衣袍上反复轻敲,半晌还是挪了手,取了一旁的月白色长袍出来。
宋凛生立于屏风後,伸手解了身上那叫人目不忍视的外袍,将其搭在屏风上。他的中衣也沾了水,又裹上些许汗液,黏在身上潮得难受。
宋凛生擡手欲将那中衣也一并换下,却在手伸到腰侧时,顿住了。
吃饭穿衣,不过是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事。
更何况,往日还有洗砚随侍一旁,照顾他穿衣梳洗。他从不觉得有什麽难为情的地方,或是要避人的说法。
可是今日,他一人在这月出苑,四下无人,一片寂静。外头门窗紧闭,离正门更相去甚远。
他却反倒生出几分羞怯,竟不好意思在此处更衣了
宋凛生回身望向屏风上的青苍碧叶,目光却并不落在那双面绣成的树上,而是透过那屏风,穿过门墙,好似要一直望到衔春小筑的外头去。
即便……即便是文玉娘子在此处……倒也不至于……不至于如此罢?
宋凛生叫自己的想法惊得一个激灵,他赶忙回身,垂眸望着自己的领口。他定定神,紧闭着双眼,索性一鼓作气将身上的衣衫换下。
外袍丶中衣丶里衣,一件件地搭上屏风,下垂的衣摆将那碧梧刺绣遮了个大半,只听见室内一阵衣料滑动的窸窣声。
好一会儿,宋凛生才从那碧梧春图後转出来,他擡手依次在两肩掸过,将那些许褶皱抚平,又躬身去将腰带丶衣摆一一捋顺。
即便是洗砚不在身旁,无人服侍,他的衣着也能打理得很好。
宋凛生一手按住领口,细长洁白的脖颈左右转动,为身体留下活动的馀地。
正所谓君子正衣冠,宋凛生迈步向铜镜行去,他的鬓发又是淋水,又是叫他毫无顾忌地抵在墙上,早就松动歪斜了,更遑论他方才又换了衣衫,此刻发髻松散连发冠都要戴不住了。
只是他衣衫齐整,鬓发却松散,若不论什麽君子仪态,只观其形,倒是有种别样的禁欲之美。
宋凛生窥镜自视,一双手将发丝陇于脑後,手指翻转间,便将发髻盘起,复又戴上那只象牙冠,将玉钗子发冠中穿过,固定好发髻。
他擡手扶着发冠,轻微调整着位置,将其稳稳地戴在头上。
拨正发冠的同时,宋凛生仿佛也将方才那些偏移的心绪扶正了。
他望着镜中不过双十的自己,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想起加冠那日,阿兄说的话:既已加冠,就非少年。
宋凛生想到方才自己的所思所想,笑意更甚——
既已加冠,怎得还是少年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