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节气过了,转眼都快立秋,天还是热得慌,到黄昏,太阳依然没有落山的意图,天光刺眼,烤得人睁不开眼。
夏收后的田野上只剩下齐整的秸秆桩子,空气像凝固了,远处的田垄在热气中扭曲成一团。
村民们都在传,说这天热得有些邪性,怕是那日本人又要打来。
蕴薇和阿宝戴着草帽,从米店一路走到村道上。
蕴薇边走边说:“会不会……真的又要打仗了。”
阿宝顿了一下说:“我倒无所谓。不过宁可挖个地洞钻下去,也不想再被抓去扛枪。”
说完这话,两人都没再开口,这天实在太热,蕴薇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用手绢擦擦汗。
阿宝停下脚步等着她跟上来,刚想开口嘲讽,却一怔,她身上那件浅色的夏布短褂被汗浸透了,夕阳的余晖照着,贴身肚兜细微的轮廓有些若隐若现。
他嗓子不自在地发紧,像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了似的猛别开眼,口中却挤出讥诮的笑声:“大小姐是不是在想,这会子要能有份冰淇淋就好了。”
蕴薇瞪他一眼,却也笑了出来:“你说得也没错。这会子要能来份冰淇淋,给什么我都不换!”
话刚落,听见有人在后头喊,“等一等!等一等!”
他们停了脚步一回头,见一个老汉拿着个荷叶包朝他们招着手,沿着村道趔趔趄趄地赶了上来。
却是住在村头的吕老爹。
吕老爹到跟前,顾不上喘一口气,笑呵呵地就把那荷叶包塞到阿宝手上:“洋把式,这大热天的,拿去解解暑气。”
阿宝接过,只道:“谢啦。”
吕老爹摆摆手,又摇摇摆摆地走了。
阿宝把荷叶包打开,里头是井水泡过的番茄和黄瓜,凉丝丝的,还带着水珠。
蕴薇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跟吕老爹这么熟了?”
阿宝递给她一根黄瓜:“前两天去河滩边冲澡,看老头子挑着水摇摇晃晃的,顺手帮了一把。”
见她仍盯着自己,还想再问什么的样子,他又往她手里塞了个番茄,不耐烦地说:“一把老骨头,在我跟前摔残了麻烦。”
蕴薇咬了一口那透心凉的番茄,只是笑:“沾你光啦。这倒要比冰淇淋解暑,舒服多了。”
两个人边吃边往家走。
远远的,看到前头有人正挑着米袋往家走,蕴薇想起什么来,有点忐忑地道:“明天陈老板他们不在,就我们看店,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阿宝说:“统共半天功夫,不就是买米卖米。”说着,又带笑意看了她一眼,“再说,有你杜三小姐坐镇,能出什么岔子。”
隔天一大早,陈老板和王婶子果然交代了几句便出了门去。
王大推着车去给城西的几家客户送货去了。阿宝正把昨天进的杂粮从仓库搬到前屋,准备上架。
蕴薇一个人坐在柜台后头,一会儿翻翻账本,一会儿又起身擦擦台面。
阿宝看出她的不安,刚想说句什么,店铺的门帘子被掀开,几个身穿灰布短打,扎着头巾的男人走进来,领头的对着蕴薇,一开口就是一长串道地的苏州话。
面对这种机关枪似的语速,蕴薇一下子有点转不过来,只能苦笑着说:“对不起,您能说慢一点吗?”
那男人也笑了,走到米缸前打着手势,一面提高了音量又重复了一遍。
边上几个人跟着你一言我一语,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
蕴薇尴尬地杵着,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响,多少有些慌了神。
这时阿宝放下手中的米袋,走到前面,对着那领头的男人说:“十斤粳米,五斤小米,开粥铺用的,对吧?”
他一开口,那口生硬但能分辨的苏州话把蕴薇吓了一跳。
那男人眼睛一亮,点点头。
阿宝回头,把男人要的东西报给蕴薇,蕴薇赶紧算出价格报出,阿宝又转头报给了那男人。
对方立刻用更快的语速回应,显然是在讨价还价。
阿宝稍微皱了皱眉,听懂了意思,简单地回答:“就这个价,不能少。”
那几个人又七嘴八舌起来,阿宝举起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这就是最公道的价钱了。要不要?”
他们互相看了看,终于点头同意。
蕴薇立马称好米,装进他们带来的布袋里。收钱、找零,一气呵成。
那几个人在临走之前,还和阿宝用方言说了几句什么,阿宝只是点点头,简单回了一句“慢走”。
蕴薇立刻问阿宝:“你什么时候学起来的?我都不知道你会苏州话。”
阿宝接着上架杂粮,一面说:“也就会个几句。以前在上海讨生活,不学几句洋泾浜,连活都接不到。”
蕴薇点点头:“你学话挺快的。我在这住了两个月,他们说快了我还是听不大懂。”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的俄语呢?是跟你姆妈学的?”
阿宝闻言,整理米袋的手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愿多谈似的“嗯”了一声。
下午,忽然变天了,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响雷一个接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