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灵心慧性梵音清韵臆想成妄人言可畏
南京的公务处理妥当,骆孤云一行便啓程返回上海。萧镶月想顺道去祭拜商师伯,火车依然在苏州停靠。
商鉴离的坟墓在苏州市西郊,新坟前堆满了各界人士送的花圈挽联。俩人上香叩拜,祭扫完毕。萧镶月在墓前肃立,神情悠远,不知在想些什麽。
骆孤云担忧他又将情绪憋在心里,故意引他说话:“月儿那天让二哥带了封信于墓前烧掉,不知信上都写了些什麽?”
萧镶月幽幽叹了口气,道:“月儿是想告诉商师伯,以我的了解,师伯肯定是一直把他放在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位置。。。。。。商师伯从未出过唱片,师伯对他的唱腔模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定是无数次偷偷在现场听过他演出。不想见他,只是觉得他功成名就,有妻有子,不愿打扰他的生活,爱他爱得更深沉而已。。。。。。师伯说过,音韵如人语,可以解读,亦如人之心绪,可以对话。师伯所作的曲子,大多深情悱恻,似在怀念远方的人,又似在诉说无限的相思。当时月儿不明白,现在理解了。。。。。。师伯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商师伯。”
一口气说了这麽多,萧镶月脸色微微泛红,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看向骆孤云,轻声道:“月儿刚刚在想。。。。。。两位师伯一生错过,实在令人嗟叹。月儿何其有幸,蒙上苍眷顾,得与云哥哥长相陪伴,就像做梦一般。。。。。。美好得不太真实。。。。。。有时候又不禁奢望,如果这梦能做一辈子。。。。。。该有多好。。。。。。”骆孤云轻拥着他,柔声道:“不止是一辈子,哥哥祈愿生生世世,都与月儿长相陪伴。。。。。。”
萧镶月伸手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胸前,相拥无言。良久,骆孤云方松开手,轻声道:“此处离寒山寺不远,月儿也乏了。不如去寺里歇歇脚,顺便上柱香,求菩萨保佑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可好?”萧镶月扑哧一笑:“云哥哥想要求菩萨保佑,可得虔诚些。这话说颠倒了,应是去寺里上柱香,顺便歇歇脚罢。”
骆孤云牵起他的手,边走边笑道:“月儿此言差矣。管他天王老子,哪路神仙,在哥哥心里,月儿才是最重要的。。。。。。若不为月儿累了要歇息,谁耐烦专门跑去上香?”
来的那天雪花纷飞,寒风刺骨。今日却是阳光明媚,春风和熙。自从初六离开上海,麻烦状况不断,难得有这样闲暇悠然的时光。俩人沿着石阶拾级而上,一路低谈笑语,萧镶月本有些阴霾的心绪也好了许多,似这早春的太阳,暖意融融。
走得有些热了,骆孤云将外套脱了搭在肩上。萧镶月体质偏寒,不易出汗,只面颊有些泛红。骆孤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蹲下身,道:“好久没有背月儿了,快上来,哥哥背你。”萧镶月回头看看远远跟着的一队侍卫,有些不好意思。骆孤云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扯过,背起就走。
萧镶月一趴在他背上,便习惯性地不安分起来。调皮地一会儿捏耳垂,一会儿撸头发,还故意把冰凉的手伸进背心里乱摸,咯咯笑道:“呀,云哥哥出汗了!”骆孤云被他弄得浑身骨头都酥了,咬牙切齿:“月儿就会欺负哥哥,再这样。。。。。。我可不管後面有没有人了,便要在这野地里与月儿。。。。。。”萧镶月就爱看这人被他捉弄得无可奈何的样子,高兴得半眯着眼睛,歪着头道:“云哥哥待要怎样?”骆孤云道:“。。。。。。便要在这野地里与月儿行那周公之礼。。。。。。”萧镶月大臊,双腿乱蹬,一叠声地道:“云哥哥又欺负人。。。。。。月儿不要背了!”骆孤云开怀大笑,笑声响彻山谷。
骆孤云本不想惊扰旁人,歇歇脚便走。苏州市长早已将骆总司令要去寒山寺的消息,知会了寺里。这会儿已是山门大开,主持能净方丈,亲率大小僧衆,在寺庙门口迎接。
能净方丈年逾八旬,乃是有名的得道高僧,在佛教界甚有威望。骆孤云肃容整衣,快走几步,拱手道:“孤云冒昧造访,劳烦方丈亲自出迎,打扰了。”能净方丈合十道:“阿弥陀佛,佛祖慈悲为怀。施主外御强敌,内安黎民,庇佑一方百姓。我辈虽身在佛门,亦是钦佩有加。今日光临寒寺,贫僧有失远迎,准备不周,还请施主见谅。”
俩人随能净方丈在禅室坐下。沙弥奉上自制的上好碧螺春。萧镶月有些渴了,端起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杯。骆孤云连忙制止:“此茶性寒,月儿脾胃弱,不宜多饮,还是换成红茶吧。”吩咐侍卫取出携带的茶叶,用寺里的山泉水给他斟上。
能净方丈端详萧镶月,道:“这位小施主天人之姿,灵心慧性,老衲生平罕见。只是观之气血有损。。。。。。似有不足之症?”骆孤云道:“方丈深具慧眼,月儿的确从小身体弱些。”能净抚须道:“所谓慧极必伤,大凡天赋卓绝之人,必有某方面不如常人,有所憾缺。”骆孤云笑道:“方丈此言甚有道理。只是孤云不信命。这些年悉心调理,月儿身体已无大碍,虽还是不比常人,但也可健康平安,并无憾缺。”能净颔首道:“施主心志坚定,感动上苍,得蒙佛祖庇佑,此亦是命。”
能净方丈极为健谈,与骆孤云畅论佛法,带着俩人四处参观。大雄宝殿右侧悬挂的一口铜钟引起了萧镶月的注意。能净道:“寒山寺自古便有夜半鸣钟的传统,午夜时分,鸣钟十二响,是为‘定夜钟’。若到除夕夜,便会鸣钟一百零八响。依照佛教传说,凡人在一年中有一百零八种烦恼,钟响一百零八次,人的所有烦恼便可消除。所以每年除夕之夜,百姓便会云集寒山寺,聆听钟楼发出的一百零八响钟声,在悠扬的钟声中辞旧迎新,祈祷平安。”
萧镶月大感兴趣,问道:“钟声真的能消除烦恼吗?”
方丈道:“那是自然。佛家讲‘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普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衆生’便是说钟声可使人心灵宁静丶安详,跳出凡尘之外的意思。”
骆孤云道:“寒山寺的钟声历史悠久,一直便是这口铜钟所鸣麽?”方丈摇头:“非也。我们平常鸣钟,是由四个沙弥合力撞击後院悬挂的那口明代所制,重达两吨的铸铁大钟,方圆十几里都可以听闻。此铜钟乃三十多年前日本友人所赠,声音不够洪亮,悬挂此处只是用作摆设,并未曾真正使用过。”
萧镶月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铜杵,试着轻轻敲击两下,清脆悦耳,馀音冉冉,觉得煞是好听,更是来了兴致。细品着刚才方丈说的“钟声闻,烦恼轻,智慧长,普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衆生”,微微凝神,俊逸的身姿立于钟下,不紧不慢地敲打起来。
萧镶月敲击的钟声,初听与普通钟声无异,质朴单调,细听又带着点高低不同的节奏和韵律。悠悠钟响,仿佛与天地共鸣,山水相和,在人与物间交融,心与心间呼应,声声叩击心魄,深沉,绵长,令人震撼不已。
此时已至下午,太阳斜斜地落在廊下,疏影细碎,映着他俊逸的身影,给人以飘然出尘的感觉,叫人望之忘俗。
寺里的僧衆听闻钟声,纷纷围坐在大殿前的青石板地上,口宣佛号,诵唱经文。梵音清韵,与这深山古刹的山川,雨露,阳光融为一体,恍如跨越千年的慈悲呢喃,轻柔拂过每个人的心头,将尘世喧嚣一一荡尽。
不知过了多久,钟声停歇。朗朗的诵经声渐低,衆人尚沉浸在这恍如天籁的音律馀韵中,灵魂仿佛被清透的梵音洗涤,在超然之境间感悟到禅意的深邃。
能净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小施主悟性高绝,通慧剔透,老衲今日受教了。闻此钟声当抵清修三年。”
骆孤云缚手而立,目不转睛地盯着廊下清隽的身影,眼底深情流转,溢满欣赏赞叹。
萧镶月放下铜杵,灵动慧诘的眸子看向他,有些羞赧地笑道:“云哥哥,月儿一时忘情,耽误了时间,怕孙大哥和二哥他们等急了,咱们快往回吧。”骆孤云道:“无妨,难得今儿兴致好,哥哥便再陪月儿走走。”
一衆僧侣簇拥着俩人,送出山门。能净方丈看向萧镶月,眼神深邃:“小施主缘法匪浅,离别在即,赠您‘藏拙’二字,愿佛祖保佑施主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骆孤云驻足,若有所思道:“方丈此言怎讲?”
能净道:“贪嗔痴念乃人之本性,譬如一块绝世美玉,展现在世人面前,必会引得人人垂涎,蜂拥争抢,得失皆疯狂。唯有掩其光华,用晦而明,才能得保平安。”
骆孤云听得不住点头,深以为然。回想从离开李庄以来月儿遭受的种种磨难,可不都是因其光芒太甚,惹得世人疯狂追逐麽?当即郑重作揖道:“方丈这‘藏拙’二字,如醍醐灌顶,可值千金。。。。。。孤云谢过。”安排随行的副官,捐赠十万块大洋,用于修缮庙宇。
能净方丈喜道:“适逢乱世,寒寺门庭冷落,香火稀少,僧侣衣食无着,寺内殿宇大都年久失修。施主这雪中送碳之恩,我寺僧衆感铭在心。”稍顿又道:“将军大恩无以为报,鄙寺便将後山的八角亭更名为云月亭,以彰显两位施主乐善好施之德。”
离了衆人,萧镶月小声嘟哝道:“云哥哥这顺便上柱香,可破费大了!”骆孤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调侃道:“月儿这是心疼哥哥的银钱了?很有点小媳妇勤俭持家的味道嘛。。。。。。”萧镶月瞪他一眼,道:“如今军中开支巨大,听二哥说又要筹建工厂,办学修路,云哥哥这样随意挥霍银钱,可是不该!”骆孤云正色道:“就凭这‘藏拙’二字,便值这些。若真能得保月儿平平安安,无病无灾。别说万金,就算是倾尽所有,哥哥也在所不惜。”
专列到达上海刚好是清晨。从车站回到公馆还得一个小时,骆孤云特意在餐车亲手做了虾肉馄饨,俩人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嘴,在火车上吃了个浓情蜜意的早餐。
艾克也乘专列一起回到上海。卢汉坤带着电影公司的几个高层前来迎接。不知为何,他眉宇间似有些忧虑,见到专列上一行几十人鱼贯走出站台,骆孤云和萧镶月并肩谈笑着,神色如常,才仿佛舒了一口气。
一溜的福特轿车停在出站口。卫兵拉开车门,骆孤云牵起萧镶月的手,正要上车。不远处传来报童清脆的叫卖声:“卖报卖报!特大新闻!着名音乐家萧镶月公子与前督军之孙何其笙关系暧昧,共度良宵!”
萧镶月脸色促变。骆孤云抢过一张报纸,展开一看,整页的版面全是空白,只在正中间刊着大大的八个字:
月下笙箫,霁月良宵。
左下角有一行稍小的字:
镶月:今生唯你。落款是其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