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吃人
杨筱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她身体无比轻盈,飘在城市上空,俯瞰着一片又一片钢筋森林,那是东方明珠吗?杨筱想再往前飞去,想看清它的样子,身体却像碰到了厚障壁,无法飘近。接着,身体又像被捆上了千斤重的砂石,开始急速下坠。
咚咚咚的一声接一声的,她在梦里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挣扎着醒来才发现,是周岐的敲门声。
她揉了一把脸,又把压得皱巴巴的衣服捋捋,带着噩梦惊醒後的疲倦开了门。
“睡得怎麽样?去医院看看李茂秋,就和爸回去吧。”周岐又是白t黑裤的搭配,顶着一两根翘起的发丝。
“哦哦好,我马上洗把脸刷个牙。”杨筱把门全打开,而後转身向洗漱台走去。
周岐看着杨筱这架势,像是邀请自己进屋等待,向前迈了一步,对着正在洗脸的杨筱说了句“我在爸那边等你”後轻轻把门带上了。洗脸水声太大,杨筱没太听清他说了什麽,等关水时,只听到门合上的声音。
杨筱快速刷好了牙,反复确认检查书包里的东西没有遗漏在房间里後,背上包敲了隔壁周大舌的门。
宾馆就在医院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
周岐和周大舌在楼下买了点水果和牛奶後,和杨筱一起往医院走去。
昨到宾馆时已是後半夜,周岐擦着退房时间叫醒了他们,等三人到病房时,正是中午,靠阳的病房里洒满了阳光,茂秋躺在最靠里的床位。折腾了一宿的茂秋爸爸,还睡在躺椅上,茂秋妈妈坐在病床一侧,给茂秋小口小口地喂水,见他们来了,连忙放下水杯起身,说着些破费的话。
杨筱觉得,茂秋妈妈对茂秋可真好啊。
想着想着,一波不速之客就这麽来了,是许夏娇妈妈和她哥哥许夏成。
看到许家人,茂秋妈妈眉毛一下立起来了,伸手推了推茂秋爸爸,叫醒了他,茂秋爸爸从躺椅上爬起来,看着这一家子人,脸上却没有什麽诧异的表情。躺在病床上的茂秋看到许夏成,开始抖起来,好像发不出一点声音。
许家妈妈先开口了,过去拉了拉茂秋的手说,“孩子,哎呀真是受罪啊。是我家小成不懂事,我替他向你道歉,他和我说了,太喜欢你了才这样的,你别和他生气。”
茂秋听完眼神越发惊恐,抽出许家妈妈握住的那只手,“他。。。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我。”
茂秋妈妈赶忙把许家妈妈推开,半搂着茂秋,像护小鸡崽一般,把她护在怀里:“你可真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许夏成这就是强奸。”
许家妈妈一听不高兴了,拉过许夏成说:“我儿子犯了点小错,怎麽上纲上线的。我都给你们道歉了,得理不饶人了是吧?”杨筱一听那个怒火中烧啊,这哪里是道歉和小错误,怎麽可以这样颠倒黑白,捏紧拳头,刚要上前理论,就被周岐一个眼神制止了。
周岐挡在李家母女面前,隔开了快要贴上去的许家娘俩,“这事警察会有判断的,你不用在这里争论,影响病人休息。”说完,高出许夏成一个头的周岐,冷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家娘俩,想把他们往病房外赶。
不料,警察一词像是触到了许家妈妈的逆鳞,她突然尖着嗓子喊道:“警察?警察什麽都没查出来。我刚刚给你们道歉已经给了好脸色了,他一个大学生,能看上个小初中生,那是看得起你们家。趁现在肚子里还有货,和我儿子赶紧暑假把婚结了,我儿子开学还能上大学去。”
杨筱一听气得浑身发抖,“凭什麽!强奸犯!”
病房里突然就炸开了锅,其他病人和陪同的家属纷纷伸出头来看这场“闹剧”,周岐拍了拍杨筱肩头,似乎是在安抚她,又开口道:“现在是法治社会,阿姨还想强买强卖吗?这事还轮不到您来道歉和断案,请走吧,这是医院。”周大舌也着急地不行,一边涨红了脸附和道对对对。
许家妈妈像是来了劲儿,又开始拔高音量喊着:“孩子打了那可进不了我家门了!”
突然,茂秋妈妈从病床边站起来,扫了一眼无动于衷的茂秋爸爸,从床头柜拿出一把擦得油亮的水果刀,朝许妈妈快步走过去,周岐一见情况不对立马摁床前呼叫铃,又试图拉住茂秋妈妈,但此时的茂秋妈妈像是失去了理智,拿着水果刀凭空乱挥,转而又夹在自己脖颈上,茂秋在病床上也翻身跑下来哭着叫着妈妈,妈妈。
茂秋妈妈看着朝自己过来的孩子,眼泪大滴大滴滚在刀片上,“我告诉你们!今天谁也别想让茂秋和这个崽种结婚,包括你,李海昌。我高中还没毕业就因为和你在家门口拉手,被我爹妈瞅见,说我不自尊不自爱,要我和你结婚来挽救我那可笑的贞洁!我错了什麽,我只不过和他拉手,如今我女儿又错了什麽,又要拿着她的贞洁她的自尊自爱去胁迫她的一辈子!从我和你李海昌结婚开始,你们家正眼看过我吗?你爹妈喜欢过我女儿吗?所有人都给我说,这是我选的路,是我选了你李海昌。快二十年了,这镇子又要吃我的女儿吗?谁敢让我何正珍的女儿嫁给强奸犯,我就死在这里。”
杨筱从来没有见过茂秋妈妈,不,何正珍阿姨,这麽声嘶力竭地说话。在她的印象里,这是一个春风化雨的可人儿,待人温和,礼节周到。
病房内一时间陷入了骚动与混乱,护士带着警察来了,带走了何正珍和许家妈妈丶许夏成。李茂秋光着脚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地喊着妈妈,被李海昌扶回床上,要她听话,给李茂秋掖好被褥,转身低低骂了句:“疯女人。”
杨筱听着这一句疯女人,突然感觉一阵悲哀。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她分不清李海昌骂的是何正珍还是许家妈妈,但直觉好像是在骂自己的妻子。怎麽会呢,这怎麽会是疯女人呢,她拼尽全力地保护茂秋,哪怕是奄奄一息也要从虎口里拖出自己的孩子,不惜以死要挟也要给茂秋完整的人生,这怎麽会是。
疯女人。
杨筱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麽,走到病床边搂着茂秋,轻轻地拍着背给她顺气,心里五味杂陈。从街的这头到街的那头,几乎鹿镇的一砖一瓦杨筱都清楚,这让她没了家,又给了她家的地方,当真会吃人吗?
杨筱觉得这一切都好乱,好乱,像被一团乱七八糟的线缠住了,而这团线越收越紧,快要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坐上返程的火车,看着窗外快速倒去的风景,杨筱有些恍惚,她好像看到了十几年後的自己,笑意盈盈地对自己说:“这是个好地方。”一晃头,好像又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露出苦涩的表情对自己说:“留在这里,就会被吃掉。”
她一下被吓醒,睁眼是周大舌笑着的眼神:“做。。。做噩梦了吗?”
杨筱点点头,心想着还好是梦啊,又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回。。回鹿镇,回家去。”
“那茂秋呢?”
“还。。还在医院里,我们。。我们刚从医院出来啊。”
所以到底什麽是梦呢,什麽又是真实的呢。
何正珍的那一句“吃人”,成了那时杨筱的梦魇来源。
她躺在家里的床上,一次又一次地惊醒,而後盯着天花板发呆,心中逐渐浮现出一个答案,要逃,这次要逃离的不止是潮湿的雨季,更是要逃离那一群躲在女人背後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