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起来吧,我不怪你。”
昙叶并未起身,而是道:“小僧特来向公主辞行。小僧今日便将启程,回昙摩寺修行。请公主在此暂住几日,小僧回到长安之后,便上书陛下,请陛下派人来此接公主回京。”
李梳嬛一惊:“你要回昙摩寺去?”
昙叶道:“昙摩寺是小僧出身之处,自是要回去。”
李梳嬛发怒道:“你既已破戒,难道还想回去做昙摩寺的方丈。我只要将此事告知圣人——”
她还没说完,便被昙叶打断道:“小僧罪业深重,自然再无资格担任昙摩寺的方丈。小僧回寺之后,自会向戒律堂请罚。我会自请离开大唐,效法三藏法师,西行天竺求经,想必以后也不会有机会再与公主相见。请公主往后珍重,行事莫要这般任性糊涂。”
李梳嬛怒从心来,她爱他,他们已经发生了那样的关系。
在他心中,最后就只有“任性糊涂”四个字的评价吗?
难道他从来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他是要从此躲着她吗?躲到昙摩寺还不够,还要躲到那不知远在何处的天竺去?
她抬起手,一巴掌就向他脸上扬去。
这时,她看到他闭着眼睛。
并非因为躲避而闭眼,而是自他跪在她身前伊始,就一直闭着眼睛。
他不敢看她。
佛子往日清圣的面庞已然失措,细长的眼睫轻轻颤动,压抑着未知的情绪。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表情。
她将手放了下来,咬牙切齿道:“好,你去。但是从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你去哪儿,我就要去哪。我不做公主了,你要去昙摩寺也好,要离开大唐去西域也好,去扶桑也好。你是僧也好,是俗也好,是王侯将相或是贩夫走卒,都没有关系,我都要跟着你。”
悬溺
一阵轻风拂过,灯花毕剥一声。李梳嬛看着涌下的烛泪,目光出神。
故事到这里,李璧月已入了神,她轻声道:“后来呢,为什么你们又会分开?”
李梳嬛道:“他最终决定还俗,与我成家,我那时开心极了。我想,昙叶禅师为他心中的佛祖,用十年的时间开凿了这座石窟。我用六年的时间,终于他静如山海的佛心中开凿出另一方石窟。在这方石窟中,仅能容我一人存在。佛窟是他的正果,而他是我的正果。”
“但是佛子还俗,并非小事。虽然那时他的师父传灯大师已然东渡扶桑,但他还是决定回长安,向昙摩寺向几位师伯禀报此事,让我在洛阳等他。”
“可是洛阳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彼时,距离李梳嬛初到洛阳已经过去了七年。
那几年,皇座之上又换了一个皇帝,继位的是她的侄子。七年时间,李梳嬛杳无声息,皇室以为这位公主已经失踪了,但还是保留了她的封号。只是升了一辈,从长公主成为大长公主。
公主诱使昙摩寺佛子破戒还俗,终究是惊世骇俗、于世不容之事。若是传扬出去,朝野震动,事有不谐。李梳嬛索性抛却公主的身份,她想,她只要昙叶,他们从此隐姓埋名的过日子。
她回到自己曾经寓居的书画铺,重新开门营业,一边等昙叶还俗回来找她。
可是她没有等到他,等到的是长安方面来的迎接公主回京的仪仗。三百金吾卫,浩浩荡荡,煊赫威仪。
她知道事情出了变故,只好跟着金吾卫先回长安。
一到长安,她还没见到皇帝,便被立刻赐婚,嫁入京兆杜氏,驸马便是杜氏第三子,新科的探花郎杜尚亭。婚礼办得特别急促,几乎是在她回京之后的三日之内就匆匆被迫下嫁。
李璧月奇道:“难道你没有反抗吗?”
李梳嬛道:“没有,我就是自己坐进花轿里出嫁。”
李璧月不可置信地道:“怎么可能?”以李梳嬛的性格,她根本不可能乖乖地坐在花轿里,被迫嫁给一个根本没有见过的男人,怎么说也该闹一个天翻地覆才合理。
李梳嬛苦笑道:“事实上,我一进入长安,意识就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像我的魂魄明明在自己的身体里,却不知怎么被困住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行动。我看着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进入皇宫,拜谢新帝,感谢他的赐婚。之后回到自己的府邸里,安安心心地等着出嫁。三日之后,花轿上门,我便在一众宫女仆妇的簇拥下上了花轿,与杜尚亭拜堂成亲,向公婆敬茶,成为杜家新妇。”
“我心里想着要想办法去昙摩寺去找昙叶,让他带我离开。可是我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就像行尸走肉一般。直到洞房花烛夜,杜尚亭应付完宾客,回到房间,挑开我头上的红盖头,我好像才从一场大梦中忽然惊醒。他上来要同我亲近,我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
杜尚亭出身世家,又是新科探花,得尚长公主,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被这一巴掌直接打蒙了。
总算是杜家百年传承的家风让他没有直接在新婚之夜拂袖而去,而是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李梳嬛甩完那一巴掌也有些后悔了。
杜尚亭在这件事情上本没有错处。这是皇帝赐婚,杜家并没有拒绝的余地。虽然婚礼仓促,但是杜家迎娶的礼仪丝毫不缺,如今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楚阳大长公主已经嫁入杜家,此事木已成舟,绝难改易。
如今她想更改婚事,只有一段时间后,以夫妻感情不好为由,向皇帝提出和离。只是新帝说起来已是她的晚辈,彼时不过年方十几岁的少年。赐婚之事多半也是由别人所操控,甚至可能与昙摩寺有关。此事不好仓促而就,只能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