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宝璎晓得她搜肠刮肚,方寻出这“伶俐话”来,心中好不欢喜,却忙将箸往她手中一递,只道:“只顾说这等好话笼络我,倒不见动动箸儿!”
一时暖阁内言笑晏晏、温情脉脉,端的一派天伦之乐。四个用饭说话,不觉已过二更,方才各自回房梳洗。
且说方宝璎沐浴更衣,转回房中,却见沈蕙娘早梳洗毕,换一身亵衣坐在镜前,披散乌油油一头丝发,手中拿着把黄木梳子,一下一下梳头。
方宝璎才扭脸细细瞧去,便听她道:“宝妹,你且来。”
但听沈蕙娘语中声气,犹是柔和温存,然而大抵因携酒意薄醉,又教氤氲水汽浸过,较之往日,竟是平添几分慵懒风致。
方宝璎心窝里一时突突直跳,偏生装出浑不在意一副模样,有意压着步子,慢吞吞上前去,在沈蕙娘背后立住了脚。
方宝璎把眼往镜中一瞧,但见沈蕙娘柳眉轻舒、凤目微凝,原只照着自家倒影梳头。臂腕缓动间,满面尽是闲适意态,教那灯烛昏光一浸,自有一种风流姿态。
正兀自看得痴,忽见沈蕙娘微抬了眼,觑着她镜中倒影,唇边早是温然噙笑,只道:“悄没声儿过来,怎的也不与我应一声儿?正有一桩事央及你呢。”
方宝璎这才猛然回神,登时绯红了面颊,上头那滚热之处,直烧至耳根去。她慌忙低垂眼帘,偏又教镜外正身撞进眼底,恰观得一缕乌发垂落肩窝,正滑入微敞领口中,掩去一寸丰盈肌理。
她忙“嗳呀”一声,扭过脸去,只跌足嗔道:“平白叫过人来,倒只顾自家照镜梳头,这般晾着人!有甚事你直说便了,偏要拆作几回,这等磨磨蹭蹭的,没得将人憋坏了!”
沈蕙娘便搁下手中梳子,开了抽屉。
只见她先取出四四方方一个小木盒,打开来,里头垫着一方素净白绢。
她将那小木盒放在镜台桌面上,又往抽屉里取把银剪搁在一旁,与方宝璎说道:“你且与我剪些头发下来罢。”
方宝璎奇道:“好端端的,怎的却要剪发?这会子黑灯瞎火的,没得与你剪坏了,你且明日往街上剪去罢。”
沈蕙娘应道:“这原是淮州旧俗。生辰日当夜,剪些头发存下,作了绣线,落后与长命娘娘绣制神像,便可得娘娘赐福。凭这日发了甚心愿,断断没个不成的。”
方宝璎笑道:“竟有这等灵事。”
一面掇过把椅子来,往沈蕙娘身后坐定了。她拢过沈蕙娘一缕乌发,取过银剪来,小心剪下,便递与沈蕙娘收入盒中。如此这般,将那小木盒中堆了一层断发,堪有半指节高,方才止了。
沈蕙娘正将那小木盒盖上,与银剪一并好生收起,却听方宝璎问道:“好蕙姐,你却与长命娘娘发了甚心愿?倒这等庄重。莫不是要长命娘娘佑你,明日再接了大单,往绣庄库房里,拉进几大车金元宝去?”
她将镜中倒影一觑,只见方宝璎正把眼定定瞧她,满面上促狭模样。她便轻将头摇了一摇,只是笑,却不做声。
方宝璎瞧她这般含而不露,愈是心痒难耐,只从后头将她腰身一环,把脑袋搁在她肩窝里,软声嗔道:“好个蕙姐,心里藏着话,倒只顾自家偷着乐,与我这般不上不下,吊着肠子,好生不自在!”
一面缠着沈蕙娘,一叠声问她有何心愿。
沈蕙娘教方宝璎歪缠紧了,只抬手将腰间相环的手臂轻轻一拍,不疾不徐笑道:“我与长命娘娘发愿,又不与你发愿,你却来盘问怎的?”
凭方宝璎如何使性撒痴,她只不肯相告。直急得方宝璎将脸在她肩窝里滚了几滚,嗔道:“蕙姐定是与外头促狭鬼学了些坏性儿,看我明日不将她们寻出来算账!”
两个笑闹一回,方才各自歇下。
翌日晨间,方明照遣了人来,请过沈蕙娘与方宝璎去,只道下月行会之时,三人一同出席。
沈蕙娘应过了,又道:“母亲,如今绣庄生意红火,不单铺子里的货赶得紧,各处专定的绣品也丢不开手。那工坊中工人,整日辛苦赶工,眼窝儿也熬青了,我瞧还有些赶不及呢。蕙娘与陈管事商量下来,眼下合当张罗着再收些伶俐的熟工,或是招些肯吃苦的学徒,添些人手,也好出货。”
方明照点头道:“蕙娘虑得是。此事便交与你和陈管事操持,拣那身家清白、针线看得过眼的,你们瞧着几个够使,只管招来便了。”
这厢方宝璎听得她两个要招人手,只道:“那熟工便罢了,要寻学徒时,依我瞧来,正有些现成的在眼前。”
一面续道:“近来北边雪灾,我随母亲往城外施粥棚走动,许多流民涌进越州城来避难,靠人救济为生,好不可怜!倘或我们往这流民中间,寻些老实肯干的,招作学徒,又与绣庄添了人手,又与她们寻了出路,岂不两下便宜?”
沈蕙娘听得这话,笑道:“宝妹这话,倒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头里养济院钱院使才与我们说知,开春后院里半大孩儿更多,光吃饭不顶事,正要寻个营生。如今绣庄要招学徒,正可与流民、养济院孩儿寻条出路,日后也好过活。”
方宝璎滴溜溜将眼珠子一转,当下拍手笑道:“既是如此,何不趁此天时地利人和,索性专一寻个地处,办个学徒坊?不拘是流民,或是养济院中适龄孩儿,甚或城里贫家,凡有想学门手艺糊口的,皆可招揽进来。我们明月绣庄管饭食,教授些基本技法。她们学成时,天资好的尽可留下。有那次些的,也可往别家小绣坊去,谋生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