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如瀑,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冰冷的雨丝扫在徐妙雪脸上,她却浑然不觉。
“不要。”她的声音发颤,拼命摇头,鬓边碎发被冷汗黏在颊侧,“不要去……”
他若踏进程家大门,她这一生便彻底毁了。
舅母或许会大惊失色,从此对她毕恭毕敬,她甚至能仗着“裴六奶奶”的名头作威作福——可一年之后呢?待她被裴家弃如敝履,只会摔得比从前更惨。
那些曾听闻她“攀上高枝”的债主,必定蜂拥而至,不死不休地缠上她。
更不敢想的是……若程开绶知晓此事……
生怕他抬头下马,徐妙雪膝行几步,死死攥住裴叔夜的衣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求你了……六爷,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乱说话,再也不敢了……”
裴叔夜垂眸看她。
那张惯会耍弄心机的脸上,此刻只剩最原始的惊惶,泪水纵横,狼狈不堪。
——她在怕,怕到骨子里。
他忽然有些不忍。
她的软肋比他多,而他卑鄙地捏住了其中一根。可说到底,他不过是想吓唬她,叫她日后安分些,别再做出格的事。
“以后不要代表我,在那个家里说任何话。”
徐妙雪用力点头:“我记住了,以后不会了。”
“还有,普陀山,不许去。”
徐妙雪沉默一瞬,如鲠在喉。
可眼前的危机还是让她不得不违心地答应了:“好。”
“下去吧,”他淡淡道,“雨大,只是送你回家。”
她怔了一瞬,没想到这就过关了。随即她如蒙大赦,生怕他反悔,连伞都顾不得拿,跌跌撞撞冲下马车,转眼便消失在滂沱雨幕之中。
裴叔夜望着她仓皇逃离的背影,闭了闭眼,疲惫地叹口气。
自从他回家,连裴家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从未去父亲的牌位前上过一柱香。他也不想去普陀山为父亲供牌位。
他觉得,当年父亲不见他一面,想必就算今日,他老人家也不会愿意见到他,又何必扰了他安眠?
他不敢去,不愿去,不想去。
在这件事上,他就是有着不可理喻的、大逆不道的偏执。
而徐妙雪是她的妻子,他们是一体的,互为代表,所以她不能去。
但他哪知道,这趟普陀之行,徐妙雪早就计划好了,势在必得。
*
徐妙雪愁眉苦脸地更了衣躺在床上——怎么办呢?
要说去普陀山的缘由,还跟裴二奶奶康氏有些关系。
徐妙雪原本想借裴鹤宁之口多打听些关于郑二爷的事,多问了几句才知道,其实裴鹤宁跟她这个姑父根本不熟,甚至同嫁入郑家的小姑姑裴玉容都没什么往来。
因为裴二奶奶康氏不让。康家与郑家有很大的恩怨。
这里头的事就有意思了。
多年前,郑家大小姐郑意书原本与康家议亲,康家是世袭军户出身,先祖随汤和筑海塘时落户宁波,已传五代。康家在泣帆之变中立下大功,擢升为宁波卫后千户所千户。
虽说军官不比文官地位高,但高低手里有兵,康家在宁波府也算得上一号人物,办过几席如意宴。郑家有钱,康家有权,两家一拍即合,最重要的是,两家儿女青梅竹马,早早就互通了心意,这桩板上钉钉的婚事本是一桩美谈,谁想,就在泣帆之变一年后,两家都蒸蒸日上的时候,郑家突然退了婚。
康家四子康元辰不久之后另娶新妇,而退了婚的郑意书却从此婚姻不顺,蹉跎到如今都没嫁出去,中间一度与程开绶传了一阵的绯闻,最后也不了了之。
这些事都是街头巷尾传遍了的,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无非就是儿女情长,婚丧嫁娶,两家虽关系不似从前,也没听说过就此交恶。
那是外人不知道罢了,其实两家已经结下了大仇。
郑家也是手段黑的,为了报复康家,诱骗康家纨绔幼子去赌场,一夜就败光了祖上的积蓄,还管钱庄借了印子钱。康家从此一落千丈,哪怕刚立下了赫赫军功,刚升了官,底子却被掏空了。
即便后来查出来是郑家做的,康家也拿人家没法子,玩阴的,谁能玩得过盐商?
两家从此有了不死不休的架势,但宁波府的贵族是个错综复杂的大家庭——你瞧那裴家三小姐裴玉容嫁给了郑二爷,是郑家二奶奶,而裴二奶奶康氏又是她的嫂子……女人们和姻亲关系将这潭水越搅越混,也正因为这些牵绊,再僵的关系也不可能撕破了脸——只是此间的秘辛,若非身在其中,外人是窥不见的。
大概所有人都以为,退亲是两家结怨的原因,连徐妙雪也理所当然地如此认为。但裴鹤宁却说,退亲其实不是导火索,两家是在此之前便有了矛盾的。她还记得那一年,一切都还风平浪静的时候,家里正承办如意宴,母亲突然跟老夫人说,不要邀请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