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盈又道:“僧人买奴成风,果然已成一患。”
明绰正琢磨怎么安慰他,突然听到这句,一下子没跟上:“啊?”
萧盈:“本朝尊佛,僧人不必纳税,天下寺院广占田地,不加节制。朕记得典农中郎将曾上书,说建康已有两成的耕田都让佛寺占了。百姓失田,没了生计,只好卖身给僧人为奴为婢。刚才在堂上,里长提到程郎把儿子卖给和尚,你看百姓们的反应……想来此事在民间司空见惯,百姓们苦之久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口已经沦为寺庙的私产了。”
明绰跟上了他的思路:“你……在想这个啊?”
萧盈点了点头:“嗯。”
明绰哑然失笑,好一会儿没说话,静静地和他并肩而行。她虽没见过典农中郎将的上书,但只要一想那些去瓦官寺出家的权贵们是如何生活的,就知道萧盈所言非虚。她也知道,就算典农中郎将上了书也没用。尊佛的权贵太多了,包括谢郯自己。母后没事不会去动那帮秃驴,这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皇兄。”明绰突然叫他,萧盈转过脸看着她,两人都停住了脚步。
明绰朝着他笑了笑:“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个明君。”
她不知道方千绪当年是怎么挑的,也许根本没挑,天时地利人和,能找来的也就这么一个男婴。但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萧盈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笑了笑:“只怕朕要学齐襄公,做不成这明君。”
明绰被他说得一愣。齐襄公的妹妹文姜与亲兄通奸,被丈夫鲁桓公发现。鲁桓公深责于文姜,被齐襄公在一怒之下杀害,造成齐鲁两国交恶,最后齐襄公自己也死于叛乱。萧盈以齐襄公自比,便是将她比作文姜了。萧盈对她的情意不同,她当然也有察觉,但这还是萧盈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偏偏挑了个史上出了名的红颜祸水来比。明绰气得想打他,咬着下唇,一时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若是提出她与萧盈并非亲兄妹,就有承认私情之嫌。但真要她横眉竖眼,义正言辞地驳了这私情,她心里也不愿意。她左右为难,萧盈还紧紧盯着她看,见她不说话,便明白了什么似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的微笑。
明绰真恼了,脱口而出:“怕的是你还不如他,没本事杀鲁桓公!”
她说完才发觉更不对,这不是把乌兰徵也说进来了吗?大燕的国书还没回来,婚事还没定下,她倒先急着拿乌兰徵的骁勇善战来说嘴了。这话听着又像是她迫切想嫁给乌兰徵,又像是她鼓动萧盈去暗杀乌兰徵,简直比文姜祸水百倍。萧盈还是看着她,没说话。明绰自己脸红得发烫,恨不得把舌头都咽下去,转头就想逃。
萧盈突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明绰被他用力一拽,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撞进了萧盈怀里。她还想挣扎,但是萧盈的手轻轻搭到了她的后颈上,明绰觉得全身都酥了一下似的,不动了。
萧盈抱过她很多次。以前年龄小,又是当成亲兄妹相处,这些都不算什么。他不肯脱血衣,高烧到像癔症一般的时候,明绰也是直接爬到他床上,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可唯独这次不一样,萧盈甚至抱得不怎么紧,却让她比任何时候都动弹不得。
“朕比齐襄公强,”萧盈在她耳边说,“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你嫁去鲁国。”
“是大燕。”明绰轻声纠正他,好像怕他弄错这个重要的事情。萧盈在她耳边笑了,温热的鼻息拂在她耳畔,让她觉得半边身子都麻掉了,不自觉地伸出手,环住了萧盈的腰。然后又想起来什么,在萧盈怀里东张西望的。
“看什么?”
明绰探出来一双眼睛:“桓湛呢?”
萧盈不答,只是把手搭到她后脑,不许她多动。可是明绰不知道又想起什么,突然“嗤”一声笑了。萧盈终于把人放开,皱着眉头看她。
明绰的脸还是红红的,眼睛晶亮,突然说:“你从前还说,要学孝康皇帝。”
萧盈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这个话了。明绰后退了一步,两只手仍让他牵着,抬起来,让他好好看看自己一身男装。萧盈终于反应过来,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都懒得理睬这话。
“怎么总挑些昏君学。”明绰皱皱鼻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学学秦皇汉武不好吗?”
她这皇兄好像没什么志气。
萧盈点点头,很敷衍的语气:“学学学。”
他牵住了明绰的手,继续往前走。明绰走了两步,突然又道:“尤其要学学汉武。”
萧盈没听出来她语气微妙的变化,于是明绰又道:“窦太后也是有善终的。”
萧盈脚下顿了顿,转头看了她一眼。昔年窦太后不喜欢汉武这个孙子,想让自己的儿子梁王登基,也曾动过杀心。汉武夺权之后,因孝道所困,确实给了她一个善终。
但明绰似乎忘记了,窦太后毕竟是祖母,且眼盲多病,建元六年便撒手人寰。谢太后却已擅权十五年,身子骨还比他好,他们俩说不好谁活得过谁。
可是明绰这样看着他,萧盈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明绰也不再是开玩笑的口吻了:“若我要你不计较母后做过的一切,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萧盈面色如常,继续拉着她的手往前走,只道:“要你一心为朕才是‘强人所难’。已得真心如此,朕不会强求。”
明绰的眼睛顿时一亮,脚下踩了云似的,轻飘飘地跟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