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好像觉得这价钱低到可笑。程大武马上替自己辩驳起来:“家中穷得锅都揭不开了!三千钱能买十石米,还少一张嘴,这也都是没办法!”
“所以宋氏为了赎回孩子,甘愿去福光寺自卖为奴?”
“什么赎孩子!”程大武啐了一口,“孩子根本就不在福光寺了,我看就是图那和尚手里有几个铜钿,哼……”
那人打断他:“孩子为何不在福光寺?”
“我怎么知道!”程大武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捂着腿上被打疼的地方,一瘸一拐地往后退,“那和尚不是个好东西,见我婆娘有几分姿色,百般调戏作弄,就是不肯告诉她把孩子转手卖去哪里了……那婆娘也是贱!两人不知道背着我做了多少龌龊事,嘿,老子却叫他们当个龟儿——”
他话没说完,见那人一动,马上闭了嘴,直往后缩。
那人继续问:“那她又是怎么入的宫?”
程大武嘟嘟囔囔的,说不清楚,只斜着眼睛往灯下看,觉得那张脸越看越熟悉。
今日在堂上的时候,京兆尹身后设了一道屏风,没说两句话就悄摸地回头觑一眼,那神态,一看就是身后的官比他大多了。程大武跪在地上的时候从屏风的缝里偷看了两眼,那侧脸好像是跟这黑暗中的人有几分相似。
他背上猛地发了一层汗,赶紧跪了下来,“咚咚”给陌生人磕了两个头:“大人饶命!小的再不敢胡说了!”
那人的声音冷冷的:“说。”
程大武只好招来:“那婆娘在福光寺伺候了一阵子,有一日突然回来同小的说,太尉府那狎客遭祸了,福光寺那和尚不知为什么也被牵扯其中,她就猜,孩子肯定是和那狎客有关系,八成是被卖进太尉府了。那和尚逃跑以后,她就想法子托了太尉府的婆子,混进去烧饭……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
“她打听了一年多才听到一句闲话,太后生产那天,太尉府的马夫送那狎客抱了一个孩子进宫。那马夫被她灌多了酒,偷偷告诉她,太后其实只生了公主一个……”程大武说到这里连连磕头,“都是那婆娘想儿子想得失心疯了胡说八道的,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那人还是沉默,任他磕头,半晌才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景平二年……快要三年的时候。”程大武哆哆嗦嗦,“小的不知道她怎么进的宫,她突然有一日就不见了……”
也就是说,在孩子被卖掉整整两年以后,她还在找。他一直以为,乳母是在谢拂霜怀有身孕的时候就找好的。可是景平二年,连明绰都已经两岁多了,宫里不会还要找乳母,而她那时也多半不会还有奶水了。
一个民女,到底要有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想到办法跨过那重重的宫墙来到他身边?
萧盈低下头,一行泪猝不及防地坠了下来,在黑暗里灼穿了十几年的光阴。
“你去接她了吗?”萧盈又问,“那天……”
“去了!”程大武连忙答道,“可是小的在宫门外面等了一天也不见人
……小的以为是来戏耍人的!她那么多年都不露面,小的以为她早就死了……”
“那你知道她还活着,高兴吗?”
程大武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自然是……高兴。”
“她回来发现你已另娶,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程大武舔了舔舌头,脑子转得飞快,突然拍拍胸脯道:“那当然她才是原配夫人!她若愿意,把那小的留着做个洗脚婢,她若不高兴,我两棒子就把那臭婆娘打走了!”
萧盈笑了一声,程大武也跟着笑,涎着脸往上凑了凑。
“大人,那保太夫人的封赏……”
萧盈垂头看他一眼:“想要?”
“夫妻一场啊!”程大武长叹一声,“她泉下有知,想必也舍不得见小的日子如此难过……”
“保太夫人的赏赐算什么?”萧盈说得慢条斯理,唇边的笑意渐深,“你可是当今天子的生父,何不进宫去,一世荣华富贵不全都有了?”
“照啊!”程大武一拍大腿,“我本就是这么想的!大人真是明理!”
他说得高兴,方才的恐惧和戒心都烟消云散,干脆和萧盈隔灯对坐,一边说还一边伸手拍萧盈的肩。多拍了两下,又突然察觉到什么,歪着头,凑着灯看萧盈的长相。
“大人长得……”程大武嘿嘿一声,“长得……”
萧盈还是笑:“像你?”
程大武突然愣住了。是像他,尤其是那笑。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下只剩黑,脸却苍白得不似活人,好像奈何桥下不肯往生的魂,从水中幽幽地向他露出笑容。程大武背上突然“唰”地出了一层冷汗,他想站起来走,受伤的腰腿却不听使唤,只能僵在那里,看着面前的人重新拾起了烧火棍。
“你……你……”程大武从椅子上翻下来,“啊!”
烧火棍精准地打在了他的膝盖上,只听“喀拉”一声,他痛得青筋绽出,发出凄厉的痛号。
“她闺名叫什么?”萧盈在他的痛呼声里平静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他从不知道。“姊姊”不过是小孩子亲昵的叫法,很多人都可以是“姊姊”。一直到她纵身一跃,她都从来没有听到他叫过一声“娘”。“夫人”也不是正式的封号,不过是因为她已嫁了人,所有人便都这样称呼。她注定没有名字,要面目模糊地坠落在司马门前看不到头的那条长长的路里。
“她叫玉桥……”他的手抓住了萧盈的脚腕,像条虫一样,在他脚下匍匐着。“饶了我!求求你!我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