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眉间有郁气,你要做的这事恐怕不好办哟。”山中人坐在对他体格而言袖珍马扎上,“把孩子给我带吧。”
崔君集适时插话:“既然先生首肯,为人父母,难免牵挂。不知先生打算带小儿去往何处?游学几载?有何规划?”
这三个问题问得稳妥,正是临行前文有晴与他商量好的。
云游先生却双手一摊,吐掉嘴里的茶渣子:“天地为家,归期不定。至于规划——”他看向沈来惜,“没有。”
“我今觉得杏花村的杏花鸭好吃,多留两日。明儿我可能想去吃其他地方的鸭,也可能这两天吃腻了,这辈子都不想看见鸭肉了。明天的事,谁能说得准。”云中人倒了杯茶,递给文有晴。
文有晴接过,看着估计是用碎茶泡出来的口粮茶,一饮而尽,也把渣子吐到地上,“来惜,拜师。”
一直沉默的沈来惜忽然开口:“娘……爹,让我和先生单独说几句话,可好?”
文有晴看着儿子恳求的眼神,终究点了点头。
二人退到杏林边,远远看着沈来惜与山中人交谈。少年比划着说什麽,偶尔点头,山中人的目光却不时飘向远处的山峦。
“这孩子,像极了你年轻的时候。”崔君集忽然说。
文有晴一怔:“像我?”
“认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崔君集微笑,似乎陷在了编造的回忆里,“当年你执意要跟着我去旬阳,不也是这般模样?”
这时,云游先生朝他们走来,沈来惜跟在身後,眼眶有些发红。
“夫人,崔先生,”云游先生难得地正色道,“令郎就放我这吧。”
“他衣服什麽的还没收拾。”文有晴道。
“不用收拾,没什麽非要带的,路上再买就行。”山中人摆摆手,也递给沈来惜一杯茶。
沈来惜刚要跪下行拜师礼,山中人就和他碰了碰茶杯,“免了,跪来跪去也没有压岁钱。”
文有晴问道:“真不带点什麽?”
沈来惜拍了拍早已准备好的小包裹,“这个就够了。”
文有晴还是不放心,翻开看了看。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纸页。有绘着星象的图纸,有记录各地风物的笔记,甚至还有几篇关于民生经济的策论——全然不同于书院里教的那些八股文章。
最让她震惊的是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云游先生可能经过的路线,旁边还用小字写着各地的历史典故丶物産民俗。那是沈来惜花了多少日夜才整理出来的?
文有晴一页页翻看,指尖微微颤抖。她从未见过儿子如此认真的一面,那些细致入微的观察,那些独到的见解,都让她陌生又欣慰。
“娘,”沈来惜跪了下来,“儿子不孝,不能常伴膝下。但我必须去,否则这一生都会後悔。”
那一刻,所有的担忧丶不舍丶疑虑,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扶起儿子,替他拍去膝上的尘土:“去吧。”
沈来惜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文有晴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带着,娘的护身符。”
她转向山中人,深深一礼:“先生,就拜托您了。”
云游先生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态,郑重还礼:“夫人放心。”
分别的时刻终究到来。沈来惜背起行囊,一步三回头。走到村口时,他忽然跑回来,紧紧抱住文有晴。
“娘,我会想你的。”少年的声音哽咽了。
好不容易分开後,沈来惜也轻轻抱了抱崔君集,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轻声道:“师父,我要真的是你儿子就好了。”
崔君集微微一怔,心中的酸涩和苦楚更甚。他一直无法面对这个孩子,如果和孩子说出真相,他会怎麽看他的生身父母;如果不说,他永远只能是个外人,寄人篱下。
最终,崔君集只是拍了拍沈来惜的背,“在我心里,你一直是。”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一青一白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最後化作天地间的一个小黑点。
崔君集揽住她的肩:“回去吧。”
马车缓缓啓动,文有晴回头,最後看了一眼那片杏林。来年春天,这里的杏花一定会开得很美吧。
她忽然明白做母亲的感受,一个孩子,他必须看着父母逐渐衰老的背影。而一个母亲,她必须学会把脐带剪断,生物意义和精神层面上。
“来年杏花开时,再来看看。”她说。
马车里,崔君集握住她的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