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故知(二)
去城外迎接燕云一事,是君不封一人去的。
解萦这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行动多有不便。两日前的一场大风,卷来了持续三天不停的雪,业已化成冰,城内道路崎岖,泥泞不堪。君不封不愿让小丫头受累,便提前备好了佳肴,让解萦在柴房看着火候,自己去城外接人。
与解萦约定三生後,曾经的许多事都像是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他与燕云的恩怨,也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因为有求于对方,君不封自然不会气急了和她闹僵。相反,他反倒要感谢在自己失踪的那几年里,女子对解萦的照拂,就算那并不是什麽正道中人的好行径,甚至干脆就是把解萦往歪路上引,但丫头最痛苦的那几年,是燕云和仇枫陪着她一起走出去的,这份恩情,他不会忘。
这一年,巴陵迎来了一个难能的寒冬,几次暴雪侵袭,气温早已在冰点之下,冒着不耐的阴寒,就算有神功附体,君不封的陈年旧伤依然会不时泛起锈一般的痛楚,动辄折磨得他苦不堪言。君不封在留芳谷住久了,已经习惯那里四季如春的气候,即便解萦的小宅院独享自己的春夏秋冬,但与冬冷夏热的巴陵相比,就是一度囚居自己的密室,在气候宜人这一方面,也堪称是难能的乐园了。
君不封披着小姑娘为他定制的黑金大氅,在雪中打喷嚏。阴寒的气息还在不死心地往他体内钻,关节磨损的锈痛仍在隐隐作祟,他咬着牙忍耐,心思很自然地跑到了清晨为他上药的小丫头身上。
两人昨夜自然又是好一番亲热,解萦的精力有限,如今更是干脆把自己所剩无几的精力都倾注在和他的狎昵之中。如果不是有要人前来,君不封是半厘也不肯离开解萦左右的。早晨钻出温暖的被窝,他甚至很是怅惘,赖赖地不肯走,半睡半醒的解萦也似有所感,闭着眼睛摸索他,手口并用地让他快活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随他一并起床,熟练地为他的痼疾上药。
君不封年岁渐长,身体的部分病症已非医者可以轻易干预。很多时候,解萦调制的药膏就像一个隔靴搔痒的安慰,只能短暂地骗过神智,效用过後,疼痛依然留存,半点不曾减轻。
解萦倒是暗暗地起了牛脾气,她不研究自己的身体病竈,白日的最後一点时间,反而用来翻来覆去地琢磨君不封身上的问题,君不封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上感动,又知道根本劝不动她,也只能随她安排,每天看着女孩兴高采烈,乖乖地接受她又一次为他奉上自己的全新杰作。
这段时日,君不封见到了解萦太多此前无法想象的姿态,和她片刻不离地待在一起时,他的身心总是被她填得满满当当,甚至根本腾不出手去回味相交的馀韵,因为下一瞬总有更惊喜的纵情等着他。如今得了短暂的空闲,他又在不受控地想念她的温暖和柔软——就是再寒凉的身体,也总有几处彼此意想不到的温暖。
与由她主导的情事不同,当她把主动权引渡给他,也就全然交付了自己身心的使用权。君不封先前总想,解萦孤高自许,脾性刚烈,又怎会轻易允许别人骑到她头上兴风作浪,即便他是当世唯一的特权者,这特权的边限只怕也十分有限。但解萦给予他的,是无限。
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只要他想,只要他要,就算再艰难,再卑污,再下贱,甚至他提出口都觉得害臊,她都会为他一一做到,就像她小时候为他所做到的一切,哪怕多了些许事後玩乐似的报复,可她自始至终,从未变过,还是恨不得刨出自己的一颗心,对他应给尽给。
比起他单方面被她凌虐玩弄的过往,如今的他,有了很多端详她的机会。
女孩永远不知道,在她下意识凝望他时,她的目光有多柔软,神情有多纯粹。她的浑身上下,都淡淡透露着神性的光辉。即便神殿坍塌,神明陨落,她还在继续着她的朝圣。每每目睹至此,君不封总会很感动,而感动之後,是他长久难以忍受的锥心刺痛。他的眼里时常会蒙着一层雾,总在云海的起伏里接近崩溃地鸣叫,为什麽呢?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收获一个孩子这麽纯粹炙热的爱恋。他明明什麽都做不好,他明明总在让她为他吃苦。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时候,他朝不保夕,生死顷刻;在她最需要爱的时候,他隐姓埋名,人间蒸发;在她屡屡涉险,险些丧命的当口,他又有哪次是挡在她面前的?没有。塔城的际遇只是侥幸,他从来就没能保护好她,他根本就不值得被她爱。
他待她那麽坏,可她还是他最虔诚的信徒,对他顶礼膜拜。
床笫的这一小片天地,是神殿里她最自如的祭坛,她终于可以放任地释放她对他的臣服,她的依恋,她的崇拜。
君不封又对燕云心生不忿了,恨她不来,恨她必须让他在雪中等待。
他不要让小丫头一个人在家里等自己,他让她白白苦等了这麽多年,他一刻钟都不想她再等下去了。
忽然,一声隐约的铃铛声响唤回了君不封的意识,他紧绷身体,如临大敌地望着远方。大雪之中,只见一个姿态慵懒,身着花花绿绿的赤足女子正举着伞,款款朝他走来。
而女子身後不远处,跟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那人是林声竹。
君不封几乎是飞一般地施展轻功,落到了燕云面前。
他的用意自然是迎接燕云,可人还没完全落地,视线已经完全黏在了故友身上,再挪不开半分。
燕云看他的反应好笑,君不封也自觉尴尬,又不知该从何开始与她开啓话匣。燕云在与联系解萦时,已经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她与君不封成亲的消息,眼看君不封这个闷葫芦不堪大用,她干脆坦然地在胸前摸索,摸出一个流光溢彩的小瓷瓶递给他,美其名曰“新婚贺礼”。
药瓶还带着女人的体温,君不封嘴角微微抽动,并不接过,反而举止大方地朝她行了一礼,称自己入赘解家,从属发妻,未经妻子许可,不便代她收取友人的礼物。而他既已成亲,也有自觉恪守与其他女子的距离,不宜相处过近。他恳请她先将药瓶收好,待见到解萦,再把贺礼给她不迟。
燕云忍俊不禁,捂着小腹,笑得浑身发抖,嗔道:“好你个君不封,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屠魔会柳下惠。你若是接了,只怕这药瓶里的三尸蛊会顷刻间要了你的小命。还行,几年不见,还是茹心夸了许多年,萦丫头念了许多年的傻大个儿。傻人有傻福,你又一次吉星高照,躲过了一场杀身之祸。”
君不封苦笑着点点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燕云身後的林声竹看。
凑近了才发现,原来林声竹的脖颈上套着一个细细的银项圈,项圈的另一头自然牵在燕云手里,便是站在他面前,女人也旁若无人地牵着对方,全然没把君不封这个林声竹的昔日故交放在眼里。
最令君不封痛心的,是林声竹的状态。友人一身单薄的破旧道袍,平常总是梳得一丝不茍的头发胡乱飞舞,显得风尘仆仆,狼狈万分。他紧跟在燕云身後,乍看起来很是依赖对方,但双眸却是一反常态的黯淡无光,状态很不对劲。他的动作和反应都很钝,甚至根本没注意到燕云身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他。
巴陵的冬天还是有些冷,寒风一吹,林声竹瑟缩着打了个喷嚏,与他四目相对。昔年悬于林声竹脸上的面具早已不翼而飞,君不封这才看清了友人脸上的字。他很清楚地记得,当时林声竹脸上只有“茹心”二字,而今下面又有了新的刺字,想来是燕云的杰作,君不封认字认得很有限,但友人脸上的字,他恰恰是认识的,将四个字连在一起,正好是——茹心的狗。
这样极具侮辱性的字句映入昔日友人的眼里,想来林声竹也会生出几分不堪,可他仅是不咸不淡地转过了头,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了燕云身上。
君不封怔怔地望着他,失落地低下头。恨意升腾而起,他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滔天怒火。如果不是因为解萦才是真正的主谋,如果不是因为他还有求于燕云,见到林声竹的惨淡模样,君不封怕是会当街和燕云大打出手。
燕云也丝毫不掩盖她跃跃欲试的神情,她就是想看他破功,仿佛只要他失态了,她就可以扬扬得意地向解萦证明,她所托非人了。
君不封只好庆幸如今的他已远非青年时期的血性男儿,起码在解萦长年累月的折磨下,他最先学会的,就是默默忍受加之于己身的残忍。
燕云默然等了一阵,看君不封单是紧攥着拳头不说话,这才微微一笑,问他们家在何处。
君不封脱下自己的御寒大氅,小心系到林声竹身上,沉声道:“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