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念恩(一)
解萦産期将至,君不封又终日被晏宁提点,此情此景,他不至于不清楚是什麽情况。慌神了片刻,君不封赶忙托得闲的邻家乡亲去请稳婆和晏宁,而自己守在解萦身边照料,寸步不离。
眼下正值除夕,是人们辞旧迎新的好日子,就是稳婆也不见得能在第一时间到位。芜杂的思绪搅得君不封心烦意乱,他为解萦徐徐输着真气,不时将她拥紧,气息紊乱地吻她杂乱的发,希望昏迷中的女孩能给他力量。
也不知等了多久,时间就像一下延伸了数百年那麽长,周遭依然人声鼎沸,他们的小院却门可罗雀,稳婆和晏宁还没到场,解萦却身体一抖,兀自醒了。
久居病榻,她身体的一部分感官渐趋麻痹。也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一直在体内作祟的零星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仅是伴随的脱力与虚弱。现在亦是如此,她整个人倒在君不封怀里,大哥从身後支撑着她,稍有动静,男人的手就赶紧牵住她,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下潮湿,小腹抽动,痛感却稀薄,仿佛远远悬在天边,只是系着根又长又细的线,依稀昭示着她与痛之间的关联。
君不封杂乱的吻不时落到她额间,是絮絮地丫头不怕,大哥会在身边保护你。她在熟悉的气息中闭上眼睛,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大哥的怀抱依然是温暖的,却不似往日那般灼热,仿佛沾染了她身上的寒凉,肌肤相贴间,她能感受到的,反而是他因她而生的涔涔冷汗。
孩子正在迫不及待地脱离母体,解萦能感受到它的喜悦,受这种喜悦的感召,她似乎也恢复了不少气力,可以驱使着身体,去做一些她应做的事。
她轻轻地握住男人的手,侧过身亲他的耳朵。
君不封一直在强颜欢笑,但她知道,此情此景,他比谁都要怕。得了她的吻,他勉力维持的体面就更是摇摇欲坠了,男人颤抖着,很没出息地呜咽了一声,还在试图微笑,却无端多了股如丧考妣的悲壮来。
解萦无可奈何地弹了他一个脑蹦,轻笑道:“我虽没生过孩子,但这些年经我手出生的孩子也不少,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和那些要命的情况相比,我的事,算不得什麽,犯不着哭丧着脸。你看,我一个産妇都很镇定,倒是大哥不要太怕才对。”
君不封默然不语,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将她拥得更紧。
在解萦温声细语的陪伴下,等待似也没那麽难熬,似是过了片刻功夫,院里就有了鲜活的热气。
晏宁的医馆在战时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难民,战争结束後,也有一部分人就此留在了巴陵,依然暂住在医馆,帮司徒清和晏宁做事。在彻底不能下床之前,解萦依然会终日在医馆义诊,留在医馆的诸人都受过她和君不封的不少照拂。相熟的妇人们得知她今日生産,纷纷抛下了手里的活计,跟随晏宁而来。宅院被意想不到的热闹侵占,稳婆也与晏宁一行人同时赶到。
人齐了,一切流程就有条不紊地推进开来。晏宁和稳婆从君不封手里接手解萦,分别查看她的情况,帮忙的妇人们则七嘴八舌地合力将君不封赶出卧房,美其名曰,男人参与妇人産子“不吉利”。君不封本是不信神鬼之说的,可解萦的情况不同,单就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已是让他无从呼吸的重压,更不用提那随之而来,隐隐延伸的,让他不愿想象的黑暗未来。他只得提心吊胆地扒在门前,听屋里的动静。
屋里开始还算风平浪静,突然听得一声又尖又细的痛嚎,那是解萦的呼喊。君不封周身仿似招了重击,还未反应过来,已经疼得流了两行泪,他的小腹坠坠得痛起来,不似平常的腹痛,倒像是两柄钢刀直直插进其中,瞬间搅动得他痛不欲生。
在他与小姑娘相依为命的岁月里,他有让她这样声嘶力竭地痛过吗?他明明连一点委屈都不肯让她受,居然也会大言不惭地说她以後会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他真的懂生儿育女的代价吗?
而今的一切,哪怕是她心甘情愿,也都是他做的孽。
君不封失魂落魄地跌进了卧房,径自朝她而去。“不吉利”的威压已然遁于无形,再惨淡的结局,还又能惨淡到哪儿去呢?他知晓他们的一切终局。在他所能面对的种种黑暗阴影中,唯有一点他不能忍受——在她痛苦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小腹令人晕眩的疼痛还在持续,衣衫已尽数被冷汗浸湿,君不封不顾阻拦,执意闯到床前。剥开了重重迷障,先前游刃有馀的解萦在他面前显了虚弱的原形,他想叫她,张口却是呜咽。
苦闷的窒息中,解萦依稀听到了大哥的哭声,她忍着一波一波拱来昏厥欲望,强睁开眼,盯着他看。男人面色铁青,仿佛丢了半魂,两人四目相望,他很自然地爬上床,又恢复了之前托举她的姿态,双臂有如铁铸,从身後牢牢支撑着她。
恼人的疼痛似在他们短暂的身体交接中,渐渐散去了。
解萦觉得身体松泛了些,有了说话的气力,下腹的抽搐仍在持续,但不妨碍她冲着他笑起来。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她颤抖着擦掉他脸上的泪痕,这一记抚摸仿似温柔刀,敲开了君不封磐石般的坚韧外壳,他轻呼一声,身体渗出了更多冷汗,仿佛与她疼到了一处,能多分担一些她的苦楚。
有一丝违和轻盈地从解萦心间滑过,她还没来得及抓住,熟悉的气劲已经顺着她的经脉,正要去温暖她的全身。
这一瞬,她什麽都顾不得了,她只是得了他的感召,清晰明了地获取了一个事实——有大哥撑腰,一切苦痛也就不再难捱。
在君不封闯入禁区後,事情变得无比顺遂。疼痛又成了高悬的线,而她是将断未断的风筝,她几乎感受不到疼痛的牵引。温柔的风始终爱抚着她,为她擦拭汗水,为她逗笑解闷。
不消多时,孩子呱呱坠地。
婴孩彻底脱离母体的那一刻,自己身後那铁铸般的双臂,也脱力地泄了劲儿。他一声不吭,双目通红,身体已尽数被汗水浸没,他看起来像是在对她笑,却有着一反常态的疲惫。昏迷前落到自己眼里的,也不知是他的汗水,还是他的泪。
等到再度醒来,已是深夜,屋外的烟花声响此起彼伏,不时照亮屋里的一切。
许是考虑到她正在休息,君不封仅是远远地点了一根蜡,正在心不在焉地摇着他们月前才做好的婴儿小床,两眼红肿,一脸苦相。
听到她这边的声响,他赶忙弄来了不夜石,撑起她的身体,哑着嗓子问她有没有渴,是不是饿?
不等她回答,男人先端来事先备在一旁的温水,一口一口给她喂。
喂了三口,解萦笑起来:“好大哥,我又不是手脚不能动弹,别把我当真瘫痪啊。”
她的身体轻便不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麽疲累,擡起手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便将目光点向那还在微微摇晃的婴儿小床,君不封心领神会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为她抱来襁褓里的小小婴孩。
解萦习惯在君不封面前做小丫头片子,哪怕成了夫妻,她也始终觉得自己还小。将近十个月与孩子的朝夕共处已足够培养她的感情,但期待已久的新生命当真摆在眼前,虽然心里有准备,解萦也没有自己已然是个母亲的自觉,她只是感慨这种身份的转变。相较而言,大哥就没有她这样的困扰,他早就习惯当爹了,甚至一当就当了很多年。在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之前,他先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兄长。
对这个孩子,君不封似是有话要说,解萦笑着制止了他,她要自己去摸索。
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解萦擡起手,迟疑地摸了摸婴儿的手臂,又很自然地往里探了探,试试孩子的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