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月堕云中
云鸢缓缓睁开眼时,暮色已沉。一弯新月如银鈎,正悄悄隐入轻纱般的云霭之中。她发现自己仰卧在一片柔软的草丛里,四周弥漫着清苦的药香。
借着朦胧月色,她辨认出身下的并非寻常野草——叶片呈星状的龙息草丶泛着幽蓝的月见藤,还有只在古籍上见过的凤尾蕨…。。。这些珍稀药草竟在此处成片生长,显然有人精心栽培。
正当她惊疑不定时,一阵幽咽的哭声随风飘来。那声音时断时续,像受伤的小兽,又似迷途的魂灵,在寂静的山谷中格外瘆人。
云鸢屏住呼吸,循声望去——月光下,一位布衣老者跪在空地中央,十指沾满泥土,正徒手挖掘着什麽。他的动作癫狂中带着某种仪式感,每挖几下就要捶胸痛哭,沙哑的呜咽声在山谷中回荡。
正当云鸢犹豫是否该现身时,老者突然猛地擡头,浑浊的泪眼直直刺向她的藏身之处。
“何人窥探?!”
云鸢心头一跳,只得从草丛中起身。月色如水,终于照清了老者的面容——沟壑纵横的脸上涕泪交横,蓬乱的白发间还沾着草屑,粗布麻衣上尽是泥渍。
“晚辈不慎迷途,惊扰前辈清修。前辈莫怪。”
老者见她出来了,又不搭理她。只顾着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继续刨土。坑边躺着一只浑身僵直的黑猫,皮毛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待土坑挖好,他颤抖着将猫尸轻轻放入,动作温柔得像在安置婴孩。突然,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滴落在新土上。
“多可爱啊…。。。”他边哭边摩挲着渐渐被泥土掩盖的猫尸,“实在太可爱…。。。”
“老人家节哀。您如此心善,想必它生时也是受您照料,也不枉一生了。”
“它活的时候不可爱,怎麽都折磨不死。”
云鸢怔住。
“如今死了,多可爱啊!果然还是死了可爱!”
云鸢下意识後退半步,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她瞳孔骤缩——老者身後横七竖八躺着几具人形阴影,有的已经腐烂见骨,有的似乎还是新尸。
云鸢心头猛然一紧,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老者幽幽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活人:“丫头,你是自己闯进来的…。。。还是被人送来的?”
“这…。。。有何分别?”她强自镇定。
老者缓缓擡头,月光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格外诡异——他的双眼黑洞洞的,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能吞噬一切光亮。突然,他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异常整齐的白牙,在月色中泛着森冷的光。
“没区别。”他轻声道。
话音未落,破空之声骤起!一道银芒如毒蛇吐信,瞬间刺入云鸢的胸口。她只觉双腿一软,整个人如断线木偶般重重栽倒在地。
老者缓缓蹲下身,枯枝般的手指刚要搭上云鸢的脉搏,忽一阵风起,他动作一顿,眉峰微挑,慢慢直起身来。
“有意思…。。。”他背对着月光,面容隐在阴影里,唯有声音幽幽传来,“区区一个婢子,竟让三公子踏入禁地。”
风延远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丈外,衣袂翻飞间还带着疾行後的馀势。他拱手一礼:“这婢女初来风家,不识禁地规矩,打扰了叔父。”
老者怪笑一声,“三公子的丫头,倒是格外不安分啊。”
风延远没有接话,只是又向前一步:“她并非罪奴,请叔父允我带她回去。”
“晚了…。。。”老者摇头叹息,袖袍一挥指向四周阴影,“入望月谷者,从来只有试药人这一个下场。你瞧,这些都是试废了的。”他忽然凑近,浑浊的眼珠盯着风延远,“我也没有解药,带出去也是具尸体。不如…。。。留在这儿滋养我的药圃?”
风延远沉默不语,只是又向前迈了一步。月光终于照清他冷峻的侧脸,眼底似有寒芒闪动。
老人的面庞背对着月光,藏在夜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须臾,老者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谷中回荡:“罢了罢了!三公子想要的东西,哪有带不走的?”他侧身让开,衣袖翻卷如夜枭展翼。
云鸢的意识已如风中残烛,恍惚间只觉身子一轻,落入一个带着松墨清香的怀抱。最後的视线里,是风延远紧绷的下颌线,和远处老者隐入黑暗的背影。
无边黑暗将她彻底吞噬时,远处却突然腾起了冲天烈焰。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厚重的云层都灼成了血红色。熊熊火光中,她清晰地看见远处那座高阁——朱红的梁柱在火中扭曲崩塌,鎏金的匾额轰然坠落,最终被翻卷的火浪彻底吞没。
就在这炼狱般的景象里,那只一直紧握着她的手突然松开了。她惊慌四顾,可铺天盖地的火光转瞬即逝,周遭重归黑暗,浓稠得仿佛能触摸。她想呼喊,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徒劳地张大嘴,直到窒息般的恐惧将她彻底淹没——
“啊!”
云鸢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还未从梦魇中回神,忽觉身侧有人。她仓皇转头,正对上风延远近在咫尺的脸——他坐在床畔,半张脸隐在烛影里,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此刻正带着难以捉摸的情绪凝视着她。
云鸢这才惊觉自己竟躺在风延远的寝榻上,锦被间还残留着淡淡的沉水香。她慌忙向後缩去,直到背脊抵上雕花床栏,噩梦带来的战栗仍萦绕在指尖,不自觉地轻颤着。
风延远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指尖精准地按在脉门上。
“是…。。。公子救了奴婢?”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风延远松开手,起身时衣袂带起一阵冷香:“我没这个本事,只是把你捡了回来。”
他确实曾尝试救她。
他指节发白地抵在她後心,内力如潮水般一次次冲击,却像撞上无形的屏障,怎麽都灌不进她的经脉。她的体温在他掌心下一点点流失,指尖泛起青紫,唇色褪成惨白。
无能为力的滋味如潮水般席卷。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掌下冰凉的躯体突然开始发烫。
那热度来得蹊跷。不过转瞬,她就像被扔进沸水般全身通红,汗珠成串滚落,浸透了锦被。他徒劳地用湿巾擦拭,看着她从痛苦抽搐到渐渐平静,最後竟像寻常睡梦般呢喃起来。所有症状都消失了,除了微乱的呼吸,她看起来就像经历了一场噩梦。
风延远凝视着她恢复血色的脸颊,眉头微皱——究竟是望月谷的奇毒,还是她本身。。。。。。就藏着什麽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