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鸢的手轻抚他的胸膛,掌心下那颗心脏正剧烈撞击着肋骨。
“所以我懂。。。。。。”
“你不懂……”
风延远突然扯出个生硬的笑,手臂肌肉绷紧如铁,“那恶鬼……他身上流着风家的血!而我。。。。。。我也是……”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哽咽,却被他生生咬碎在齿间,仿佛要将这份与生俱来的耻辱连血带肉咽下。
“你是风家人又如何?赵王与淮南王不也是同宗同源?”
风延远一怔。
少女忽地语气凌厉:“阿娘还与我讲过一些圣贤书,想必你也读过的。”指尖轻扣案几,如私塾先生考校学生般,正色问道:“《论语》三察,《孙子》五德,《韩非》七术,《吕览》八观——这些圣贤论述的识人之道中,可有一条是以姓氏血脉断人心的?”
她这番引经据典来得突然,却字字珠玑,风延远只觉得好似幼时偷懒被先生抓包了般,一时语塞,那些郁结在胸的悲戚,竟瞬间被冲得杳无踪影,只馀“理亏”二字赫然眼前。
他张了张口,结结巴巴的终于憋出了一句:“你……你阿娘还丶还教你这些?难道不……不该教你琴棋女红丶讲……讲《女诫》?”
少女严厉肃穆的神情微缓,垂眸沉默良久,忽轻声一叹。
“阿娘总说,女子立世如履薄冰。闺中训是安身之基,而圣贤书是立命之本。”她忽地低笑,笑声里带着几分涩意,“可惜少时不谙世事,只觉得窒息。。。。。。”话音戛然而止,只觉得喉间发哽。
风延远怔忡片刻,喃喃道:“令堂…。。。也是位奇女子。”
“那是自然。”云鸢含泪的眸中泛起涟漪般的笑意,“阿耶那般执拗的人,在她面前却总是理屈词穷,从未赢过半分。”
风延远讪讪一笑,也不知是笑她那可怜的阿耶还是自己,“这般才学见识,有几人能不甘拜下风。”
“阿娘。。。。。。”她声音忽然轻若游丝,长睫低垂,在玉颜上投下两弯残月似的影,“也是丧于无常……”
风延远呼吸一滞,方见少女睫上不知何时悬了一滴清泪,将落未落。他心头绞痛,双臂蓦地将人揽入怀中。她单薄的身子在臂弯间轻颤,宛如雨打芭蕉,惹得他不由自主又收紧了几分。
“鸢儿。。。。。。”他喉间发紧,字字如沙砾磨过,“你可曾。。。。。。可会。。。。。。”话音未落便哽在喉间,喉结上下滚动,将那个辗转千回的问题又咽了回去。
云鸢知道他想问的话:可曾恨他,可会怨他——因为他也姓风,甚至还护了那毒蛇八年性命。
初入风家时,她的确对风家所有人,包括他,怀揣着淬毒的恨意。
但即便那时,她也知道,双亲最深的期许,从来不是要她活在仇恨里。
她幼时顽劣,睚眦必报,任谁也不能从她那讨到半分便宜。每每闯祸後,父亲总会轻抚她的发顶教她以德解怨——药炉上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容,却让那些温言细语更显清晰,如三月细雨浸润心田,让她柔软平和。
而母亲则会在灯下为她讲史。烛火摇曳间,清冷的侧颜半明半昧,那些冤冤相报的故事像冬夜的霜,一层层覆在她的心头,教她冷静清醒。
这些温柔的训诫与冷峻的警示,如同日月交替,在她生命里刻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年岁渐长,那些曾经不入耳的言语,渐渐化作她心底的罗盘,在仇恨的迷雾中,为她指引出另一条路。
而方才说出那番话时,她却忽然解开了一直以来的心结:若父母在天有灵,定会为眼前这个男子展颜——他眼中的温柔,掌心的温度,待人的赤诚,不就是父母想要她辨识并守护的美好吗?
“我不怨你。”声音像初雪落在梅枝上那般轻软,“但我怨自己。。。。。。至今未能制出解药。”
风延远阖目,眼角沁出几星湿意,下颌轻抵她的青丝:“这如何能怨你?”
云鸢忽地仰首,眸中漾着浅浅笑意:“对呀。”
他垂眸望去,猝不及防地撞入那笑眼中盛满的温柔。片刻怔忡,方才惊觉:她竟是在宽慰他。
心口蓦地一阵刺痛——分明她才是最痛的那个,分明她才是最该被安抚的人。可此刻,她不仅将他的愧疚与挣扎尽数看透,更是用这般温柔的姿态,将那些不堪的血脉牵连也一并接住。
那些话语从她唇间吐出,便化作滚烫的熔岩,将他筑起的心墙烧灼出千疮百孔。
他几乎是无措地收紧了臂弯,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下颌蹭过她发顶,声音低得像是叹息,“鸢儿…。。。”
云鸢指尖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茧,声音清冷:“只要那人近不得淮南王身侧,王爷就不会有事。”窗外更漏声声,她说得极笃定:“他若敢靠近,任他千般变化,我也能认出他,然後……”未尽的话语化作一个坚定的眼神,烛火在她眸中跳动如星。
风延远轻声相应,将一个轻若蝶栖的吻落在她发间。
夜雨不知何时悄然而止,唯有檐角残存的雨滴,偶尔滴落在石阶上,发出清泠的声响,如同更漏般丈量着这静谧的夜。
锦帐内,二人和衣而卧。
她微凉的指尖被他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她的呼吸渐渐均匀,长睫在烛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说夜雨寒湿她怕冷,可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她体贴的借口——她分明是怕他冷。
望着她安然沉睡的模样,他不得不强自按捺胸中翻涌的情潮,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她的好梦。这一刻的安宁如此珍贵,竟让他几乎生出几分虔诚的敬畏。想到明日晨曦微露时,睁开眼便能再见她恬静的睡颜,不必担忧她会如上次那般不告而别,他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终于也沉入了黑甜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