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药炉上的粗瓷药罐正咕嘟冒着热气,琥珀色的药汁顺着罐口凝了珠,落在炭灰里滋滋响。罗三瑥端着描金托盘进来时,见榻上那人双目紧闭,锦被盖到下巴,眼睫却极轻微地颤了颤,分明早闻着药味醒了。
“师父既醒了,就别装睡了。”她把托盘搁在床边小几上,从食盒里取出油纸包,里面的云朵糕还冒着温气,“今日特意绕去西街老字号买的,您最爱的芝麻馅。”
榻上的人依旧纹丝不动。罗三瑥无奈,伸手去扒他的被角:“快起来喝药,凉了又要苦三分。”
师父这才掀了眼,眼底带着点孩子气的愠怒,坐起身时还哼了声:“说了多少回,别总把钱耗在药上。有那闲钱,多买两盒云朵糕倒实在。”他捏起一块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却不忘瞪着那碗药,黑褐色的药汁浮着几片甘草,瞧着就苦。
罗三瑥端起药碗递过去,语气不容置喙:“先喝药。”
“哐当”一声,药碗被挥落在地。粗瓷碎成几片,药汁溅湿了罗三瑥的青布裤脚,带着苦涩的热气往上飘。师父的声音陡然发沉:“你我非亲非故,我身上又无半分值得你惦记的东西,何苦耗在此处?你该去找你那失散的母亲,总缠着我算什麽?”
罗三瑥早习惯了他这般口是心非的发火,蹲下身捡瓷片的动作没停:“您既当年收养了我,自然要对我负责。”
“负责?”师父自嘲地笑,“我连自己的病都治不好,只会拖累你!你不是要攒钱寻母吗?”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落在罗三瑥束得紧实的衣襟上,“你这男装,还要扮到什麽时候?”
罗三瑥捡瓷片的手顿了顿,指尖泛了白。这话像根针,总能扎进她最软的地方。
她何尝不想穿回女儿家的襦裙?幼时偷翻出母亲压箱的月白襦裙,刚系上裙带就被母亲拽着胳膊狠揍了一顿,指节敲在她额头上,声音发颤:“女子装束是催命符!你想害死自己,害死身边人吗?”从那以後,她便再没碰过女装。
“你怎麽又提这个?”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不易察的委屈。
师父还想再说,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罗小哥”,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别过脸看向窗外。
罗三瑥像得了救,忙起身:“竈上还温着药,您自己盛了喝。”说罢快步出门,连碎瓷片都没来得及收拾干净。
她的摊位就支在自家院墙东侧,木架上摆着几卷旧书丶半盒狼毫,最显眼的是块“代笔书信”的木牌,漆皮都磨掉了边。
此刻木架前站着个锦衣少年,面白无须,正是她的“大客户”郑少爷,本镇财主家的独子,三个月前不知怎的,跟人通上了书信,日日来找她代笔,出手阔绰得很。
“郑少爷今日是来取回信?”罗三瑥随意地坐到木凳上,抽出一张素笺铺在案上,指尖捏着狼毫蘸了蘸墨。
郑少爷却从袖中摸出张粉笺,递过来时脸都红了,声音也软了:“罗小哥你看,她给我回信了。”
罗三瑥展开笺纸,字迹柔婉,末尾还钤了枚小小的“明安”朱印。信里写着:“公子近日咳疾可愈?春日花粉盛,莫要再为花事伤了肺腑。”
“你瞧她多体贴。”郑少爷凑过来,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嘴角都快咧到耳根。
罗三瑥瞧着他这副憨态,无奈地勾了勾唇:“要写回信吗?”
“写丶写!”郑少爷猛点头,又挠了挠头,“可我该说些什麽?总不能只说‘我咳疾好多了’吧?”
“写真心话便好。”罗三瑥握着笔,笔尖悬在笺纸上,“我是替你代笔,不是替你撒谎。你心里想对她说什麽,便写什麽。”
“对,真心话!”郑少爷茅塞顿开,忙拿起墨锭帮她磨墨,墨汁在砚台里转着圈,散出淡淡的松烟香。
罗三瑥一边写,一边状似无意地提了句:“我近日要随师父离开镇子了,你这书信,打算写到什麽时候?”
郑少爷磨墨的动作停了:“不写信……那怎麽办?”
“你就不想见她一面?”罗三瑥擡眼,眼底带着点促狭。
郑少爷像是被施了定身术,愣了半晌才喃喃道:“想……当然想。”
与此同时,夏安国的东宫偏殿里,李胤正捏着那张一模一样的粉笺,指节都泛了白。他对面的明安公主正捧着块桂花糕,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全然没察觉兄长的脸色有多难看。
“谁写的?”李胤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积雪,目光扫过阶下战战兢兢的侍女,“竟敢用这些虚言妄语哄骗公主!”
侍女膝头一软就跪了下去,帕子攥在手里拧成了团:“殿下饶命!奴婢只敢按约定去西街老槐树底下取信,实在不知写信人是谁啊!”
李胤看着她这副惊恐模样,知道她不敢撒谎,便又低头看那封回信。信末还写着:“若公子方便,春日将尽时,愿在城郊玉泉寺一晤,共赏最後一场春樱。”
“她要去见这个登徒子?”李胤的眉头拧得更紧,看向侍女,“这事该如何处置?”
“不丶不让公主去?”侍女小声试探。
“她若知道了,定会怨我。”李胤否决,指尖在笺纸上摩挲着“玉泉寺”三个字,眼底泛着冷光。
“那丶那便说没收到这封回信?”侍女又道。
李胤这才松了眉,把粉笺揉成一团扔在香炉里,火星溅起,很快将笺纸烧得只剩灰烬:“就这麽办。”
侍女松了口气,连忙叩首退下。李胤却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宫墙,心里暗忖:这个敢勾引公主的登徒子,他倒要会一会。
三日後,罗三瑥正在院角练戏班的基本功,她幼时曾在戏班待过,身段比寻常男子柔韧些。忽然冲进来两个家丁,不由分说就架住了她的胳膊。
“你们干什麽?”罗三瑥挣扎着,却被拽着往郑府去。
到了郑少爷的书房,郑少爷一见她,上来就去扯她的青布长衫,指尖都在抖:“快丶快换了!”
罗三瑥心里咯噔一下,手死死攥着衣襟:“郑少爷这是何意?”
旁边的家丁忙上前解释:“罗小哥您别见怪,我家少爷要去见那位姑娘了,可那位姑娘身份太高,听说是什麽王公贵族家的小姐,少爷一紧张就结巴,怕坏了好事,想请您替他去见一面,就当……就当是收尾。”
“收尾?”罗三瑥气笑了,“情书是我代笔,但写的是你的真心话。我替你去见她,若是露了馅,那便是欺骗。她若追究起来,你担待得起,我可担待不起。”说罢转身就要走。
“罗小哥留步!”郑少爷急忙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足有一百文,递到她面前,“这丶这是定金!事成之後,我再给你两百文!”
罗三瑥的脚步顿了顿,指尖碰到铜钱,冰凉的铜锈蹭过指腹。她回头,脸上绷着,语气却软了些:“我可不是为了钱,只是见你一片真心,不忍它落了空。”
说罢,她接过铜钱塞进衣襟里,掂了掂分量:“好吧,我替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