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周围的人问,我应该叫什麽名字,周围的人回答他,白天明给你取过名字,你的名字是——以撒。
他又问,以撒是什麽意思?他们告诉他,白天明说,以撒是欢喜的意思,白天明希望他欢喜,所以给他取这个名字。
他不是很信,因为有时候太恍惚了,他根本想不起来白天明究竟长什麽样子,也自然不记得白天明说过什麽,做过什麽。
按理说,他和白天明相处过,不至于什麽都不记得,但是,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大多数时候他都记得,总有不记得的时候,也不能怪他。
毕竟,白天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他偶尔会想,如果白天明一直不出现,他就是忘了也没什麽关系吧?
但是後来他发现,他其实没有忘掉的机会,因为,白天明这个人是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但白天明的影子,日复一日在他面前。
他几乎能从面前经过的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见白天明的影子,这不是指他在其他人的脸上看见白天明的脸,而是指——
每一个人都会向他提起白天明。
他们说起来的白天明,是零零碎碎的,拼不出一个完整的人,但又无处不在,时而做这件事,时而做那件事,一件事没有做完,又去做另外一件事,并不是因为白天明真的没有做完,只是因为,他们只知道那麽多,所以说出来的,也只有那麽多。
他不在乎他们究竟想笑还是想哭,也不在乎他们想些什麽,他一开始,意识是很懵懂的,他不知道应该怎麽做,也就什麽都不做。
别人说他不对,因此指导他,别人做什麽你就做什麽,总不会有错。
後来,旁人笑他就笑,旁人哭他就哭。
身边没有人了,他就像一个突然空下来的展馆,连灯光也昏暗下去,阴影像海水一样漫过来,把他泡在里面,他连咕嘟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沉默。
做一株植物的时候,沉默没什麽不好,因为所有植物都沉默,但是,变成人,就不能沉默,因为总有人要说话。
周围的所有人对他说的最多的一个名字是白天明,对他提起的最多的事情是白天明的事,他们对他夸的最多的一个人是白天明,可是他们对他骂的最多的,也是白天明。
他们骂的时候,也舍不得用重话,好像怕人就站在旁边听着一样。
他们夸的时候,极尽赞美之能事,用尽天上地下的辞藻,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堆在一起,用一个金灿灿的仓库装起来,等人回来的时候,就送出去,好叫人永远也不再离开这里。
但他们知道这是不成的,因为白天明不在这里,也不是会因为那些东西留下来的人,他也知道。
他一开始不知道,时间久了,不知道也知道了,不知道的时候,不会难过,知道的时候,就开始难过。
他一边像那些在他面前哭的人一样哭,一边像那些在他面前笑的人一样笑,他不知道应该摆出什麽样的表情,因为他只是一株植物。
如果他一直都只是一株植物,他没什麽好困扰的,但他不是,所以他越来越难过,直到哭出声来,终于有人发现,他好像可以说话。
他们教他怎麽念白天明的名字,怎麽把和白天明相处的过程写下来,怎麽一点一点用语言和文字去表达对白天明的爱慕和敬仰。
如果他有那种东西的话。
他分不清究竟有没有,大约是有的,就算是没有,周围的人日复一日对他说这些话,没有也会变成有的。
大多数时候,他是没有什麽事情做的,因为周围的人,并不指望他做什麽,他太无聊了,为了打发时间,写了许多和白天明有关的东西,只要是这种东西,总有人要的。
他本来打算拿出去卖钱,後来,改了主意,又把东西收了回去,压在箱子里,几乎把房间占完,没有什麽用处,又不想看,一把火烧了,那火焰倒也热烈。
那天和今天一样,有很明亮的太阳,太阳光直落下来,像针扎一样,插进眼睛里,眼睛痛得睁不开,就一个劲掉眼泪。
风往面前吹,那些烧碎了的纸灰就跟着扑过来,扑到脸上,脸上灰了一层,喉咙里烟熏火燎的,不由自主咳嗽起来,喘不过气,几乎晕厥,低下头去,头发就沾了灰,一点点发白。
火焰在面前烧,脸上被烤得有点痛,恍惚间像是自己也烧进去了,一头扎在里面,头发烧没了,脸也烧没了,影子也没有了,什麽都不剩下,只是一阵风吹过去,掀起一点灰,过一会儿,原封不动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