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叫文静,一点都不文静
整日奔波後,李文静又发起了烧,病情突然加重得出了黄疸,连身子都发黄了。她昏死了过去,任谁叫她,一句也没有应。
“她熬夜干活了?烧才退了,很容易再烧起来的,你们俩怎麽都不劝劝?第二天一早还去看场地,到底还要不要自己身体了!”
病情急转直下,顾维祎脑子里一时也乱了,话说得比平常重很多,大半是责备李文静,握着拳头,指甲掐在手心肉里,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最倔了!不让她干还得怪我们不给她钱赚,叫文静这个名字,一点都不文静。”张工说,“牛津哥,你得想想办法,救救文静,她一个二十几岁的女生,还没结婚,要是死在外面,真的太惨了。”
“她都不管自己了,我还能……”顾维祎重重吸了一口气,咽下那句气话,“我会尽力的。”
张照川落下两行眼泪,哽咽着说:“做工程一般都是男的,文静是我老乡,还是学妹,跟我老婆关系好。我本来不想招她,她家里条件不好,直接说缺钱什麽活都能干,我看她能吃苦把她招来了,搞成今天这样!顾医生,你不知道,照我们那的习俗,没结婚的女孩子要是死外面,不能进老家祖坟,孤魂野鬼游荡在外面,烧纸的人都没有。”
顾维祎一愣,注视着她枯黄的面庞,憔悴没有血色,黄得像草原上的枯草,心头涌上一股酸涩的感觉,什麽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赵浩然也很着急,说:“川哥,我们连夜开车回去,转到蒙巴萨的大医院。”
“你说送就送,比牛津医生还懂?”
“牛津哥?怎麽办?”
赵浩然叫了他两回,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在喊他。
“别转,我以前就是蒙巴萨的医生,再说了,在路上颠簸更危险。”顾维祎说,“她得过一次疟疾,恐怕有抗药性了,加上生理期没有好好休息,才让病情转重的,我在给她配新药了,应该有用,你们不要担心。”
顾维祎知道,那些话都是安慰他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给她注射时,手指微微发抖。
衆人走後,他留在房里照顾她,心乱如麻,握着脖子垂下的十字架项链祈祷。他其实不信基督,项链也是神父送的,非叫他当个护身符带在身上,抵抗那些看不见的魔鬼,此时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唯有祷告,能让心里安定下来。
“仁慈的上帝,天父,请宽恕我,宽恕人间的罪行,求您让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活过来吧,她要是在这死掉,连家都回不了了,请您不要如此残忍,她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囫囵吞枣似地念了几遍,床上,李文静忽然有了意识,“哼哼”了几声後,挺起胸膛颤抖,说了许多他听不懂的话,大概是方言,他只能听懂“爸爸,妈妈”几个字。
最後一句话,她叫起了医生。
“我在。”
他摘下十字架项链,手探入蚊帐,把项链放在她手心,她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眼角落下了两行泪水。
“妈妈,爸爸,我想去动物园,我想看狮子,能不能也带我去?”
又是一句奇怪的话。
“这里没狮子,要开车去察沃,安博赛利,马赛马拉国家公园,可以看到乞力马扎罗的雪,不止狮子,还有花豹,大象,斑马,许多角马迁徙过河,很壮观的。河里还蹲了许多鳄鱼,等着吃过河的动物。在肯尼亚,不管是死亡,生存,都是生生不息的希望,你想去看看吗?”
“我刚都看到了。”李文静微微睁开双眼,眨了两下眼睛,“医生,我要死了吗?”
顾维祎说:“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只要活着就会死,吃一口食物,呼吸一口空气,一口水加速氧化,每一秒都在慢性中毒。”
她又呕吐了起来,顾维祎拍她的背,胃里吐空了,只能干呕,边哭边吐,只有顾维祎在身边,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睫毛眨动着,仿佛天使摆动着翅膀,于面庞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我从小到大,都特别难过,像我这样的,生下来吃苦的……我就是个笑话,别人都说,女生不要走太远,不要出去……”
“别说话了,你得休息。”
“不……”她的指甲陷入他的胳膊,一阵阵细密的疼痛传遍他的全身,“只有你听我说话了,我好晕,我真要死了,求你,千万不要把我的骨灰送回去,我不要回去。”
“你想去哪儿?”
“海里,能到全世界。”
“我也想,只是不是今天。”他说,“我向你保证,你不会死的,明天你睁开眼,太阳出来,我还在旁边。”
“可我很累了。”
“累就休息,今天是周末,死神不上班。”
她头一歪,仿佛耗尽了最後一丝气力,整个身体都软软倒在他怀里,簌簌发抖,他的心脏跳得很重,撞在她的胸膛上。他给她擦了擦眼泪,扶她睡到床上,盖上薄被後,也流下两行泪水,落在被子上。
李文静的呼吸声,一会急促一会缓慢,听着急促的呼吸突然弱了下来,他吊着一颗心望了过去,在他的注视下,她的呼吸平静,没有继续下去。
他一晚上都没睡,祷告得越来越心不在焉,干脆用一声“阿门”结束,心思全都在想张照川说的话,女孩子埋不去祖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而她,分明是不想回去,为什麽?这个问题萦绕在他脑海中。
自然而然,顾维祎想到了妈妈,妈妈是死在海里的,死的前一天,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我累了。”
他问她为什麽不回家,累了就休息,回家休息,她说她在家里从来没有寻找到幸福。
“幸福是什麽?”他问妈妈。
“你喜欢做什麽?”
“吃饭。”
“那就是跟喜欢的人一起,开开心心吃一辈子的饭。”
他意识到,妈妈并不爱他,她就那样去海里了,不会在与他一起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