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百草萧萧
马车辚辚前行,碾过路上的落叶。
云鸢低眉顺目地坐着,纤长的手指紧攥着靛蓝布包裹。车厢内,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缩在角落——她叫秋棠,原定入选的两个婢女之一,一路都在绞着手中的帕子,几乎要将那青布包袱抠出洞来。
卢大娘上车後又训斥了几句,两人只诺诺应是。不知何时,这位管事嬷嬷竟已酣然入睡,此刻正仰着脖子,张着嘴发出阵阵鼾声。
云鸢用指尖轻轻挑起车帘一角。马车已驶过喧嚣的闹市,转入城郊荒径。极目远眺,但见黄沙漫卷的荒原尽头,一座孤楼突兀地矗立在天际线上。
车轮终于停止了转动。
暮色里矗着座灰扑扑的客舍,檐角铁马锈迹斑斑,上悬着的青白旌幡在风里咳出喑哑的调子。两列玄衣护卫如石雕分立门前,腰间弯刀闪闪映着残阳的霞影。
“可是到风家了?”秋棠攥着帕子贴过来,茉莉香粉混着冷汗味。
云鸢摇头,目光掠过二楼东厢半开的窗——那里垂着幅褪色的帘子,此刻正无风自动。卢大娘尖利的嗓子已穿透车帷:“都麻利些!误了时辰的仔细皮肉!”
客舍天井里早立着二十来个女子。
云鸢眉头微蹙。看样子这夜是要留宿客舍了。去风家的路虽然远,却不会一日不至。难道是又有了什麽变故?
推开门,霉味混着新铺的稻草气扑面而来。通铺最里侧坐着个圆脸女子,正将粗麻褥子拍得啪啪响:“俺叫春杏!卢大娘嫌这名儿俗气,给改叫玉竹了。”她一口本地腔,袖口磨得发亮,“家里七个弟妹等米下锅,能进风家倒是造化。”
秋棠刚露出戚色,玉竹却笑着往嘴里抛了颗盐渍梅:“总好过嫁给村头瘸铁匠不是?听闻远公子尚未及冠。。。。。。”话音未落,邻铺醉仙楼的两个女子传来声冷笑。玉竹瞥了眼过去,又转回头接着话茬聊,只当没听见。
窗边榻上的素衣女子始终闭目养神,纤腰如松柏挺直,透出几分经年淬在骨子里的板正。
暮色渐浓时,烛火将八个女子的身影投在斑驳墙上,恍如皮影戏开场。穿绿衫的小丫头抽着鼻子:“大公子去年在码头。。。。。。”话没说完就被人截住:“要说还得是二公子,上月为醉仙楼的头牌一掷千金。。。。。。”
云鸢默然听着。
从少主风延昊血洗漕帮的旧事到二公子风延轩那柄镶着鸽血石的麈尾扇——少女们嚼着风家秘辛,如同分食一碟桂花糕。却无人说得清楚三公子风延远是何模样,又为何月月添新人,正如无人注意送膳婆子指甲缝里的朱砂色,与窗棂上新糊的桑皮纸下,那抹怎麽擦也擦不净的焦黑。
屋内花烛闪烁,菜香扑鼻,和着少女们的笑语,好似令人晕眩的梦境。云鸢指尖摩挲着窗棂缝隙向外望去,檐角铜铃不知何时哑了声响,护送她们的玄衣卫如同被夜色吞噬了般消失的无影踪。
飨足饮酣,困意上头,几人迷迷糊糊地回了自己榻子上昏睡了过去。待更漏指向子时,满屋笑语已化作了此起彼伏的绵长呼吸。
却是此时,那傍晚一直闭目养息的素衣女子却忽自榻上弹起身子,快步扑向门扉,才推开半掌宽的缝隙,浓烟便如毒蛇窜入。
“起火了!”她惊道。
不知何时那圆脸的玉竹也下了榻,一一观摩这些酣睡痴相,嗤笑道:“蒙汗药混在饭菜里,也是俗套。”
话音未落,房梁爆裂声裹着火雨坠落,映亮了她眉间褶皱。门缝已游出赤蛇信子。但整座客舍在噼啪声里沉睡如坟,满堂安详地候着焚身烈焰。
“可是冲着风家来的?”
“这点微末伎俩算计风家?此处不过些末流仆役。”
“构陷倒比暗杀容易——毕竟人命堆得山高。”
“都是些草芥,于风家不过指缝漏些银钱。”
“许是察觉有杀手混入,索性将这一群蝼蚁烧作飞灰!”
“未必。这手段倒像是……”火舌在玉竹眸中跃动,馀光瞥见云鸢微微颤动的睫毛,话音戛然而止。
那素衣女子心下主意已定,无暇揣测她未尽的半句,只倏忽跳出窗外,消失在了夜色里。
玉竹的绣鞋停在云鸢榻前三寸,却见少女中衣领口歪斜,露出段纤细脖颈——没有习武之人的筋脉贲张,唯有玉膏常年浸润的雪肌玉肤。她的呼吸轻浅均匀,与周遭昏睡的丫头别无二致,只是每当火舌爆裂声起时,睫羽微微颤动。
玉竹指尖一抖,帕角掠过火舌,一粒猩红火星便衔在绣线间。她手腕轻转,那点赤芒如萤火坠向秋棠云鸢之间,瞬间点燃了秋棠散落的青丝。
嗤——
发丝蜷曲的焦味尚未漫开,云鸢的素手已横空截住火舌。掌心压灭火星的刹那,袖口金线绣的鸢尾被燎出个焦黑的洞。
“啧,泥菩萨过江…。。。”玉竹倚着窗棂轻笑,火光明灭间,她虎口的茧子泛着青铜般的光泽。
“都是可怜人,姐姐这是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