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区的最高法院永驻法官带着一位律师,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律师四处拜访的时候,外界的风言风语会是什么样子,自是不言而喻。不过林述毫不在意,她站在刘光明旁边,抬头挺胸,怡然自得。这一切都是她挣来的,她有什么可避嫌的?
茶室宁馨,古意盎然。庭院外鸣禽不歇,苍柏叠翠,奇石嶙峋不绝,抖落出一条曲折小径,有青苔悄然覆上。室内清而不寒,设一桌,四蒲团,案上仅茶具一副。沉香燃着,烟丝袅袅。刘光明喝着茶,问身旁的林述:“今天小盛第一天报道,你见着他了么?”
林述垂着眼,观察着手中的杯盏:“没有。”
“这死小子,一点规矩都不懂。”
“他不是一向没规矩么。”
刘光明无奈地笑笑,不过不是笑盛铭然,而是笑眼前这个他一手带出来的弟子:“也就你敢这么讲老盛的宝贝儿子。”
林述未置一词,只轻饮了一口茶,细细品味。二十年前,林述以“天才少女”的称号考入自治学苑最高学府法学院,又以全系第一的成绩毕业,进入铭晟实习。彼时正是刘光明亲手带她,披荆斩棘,不多久就成为律所最年轻的大律师。
而刘光明则从资深合伙人一路升任至区最高法院的永驻法官,师徒虽早已不共事,却情分未减。
当然,也不能说真就“早已不共事”,林述出庭的时候,经常能把刘光明气得哑口无言。最初,司法圈里对女律师的着装有着不成文的规定:必须着西装短裙,配肉色丝袜和高跟鞋,否则律协便可剥夺其出庭代理资格。
而林述偏挑着一个全市瞩目的大案,在庭审日,光明正大穿了一身男款西装,银灰西裤,薄底皮鞋,就这么利落地出现在法庭上。刘光明被架在那儿,还未开庭便紧急叫停,引轩然大波。
自这场案件后,所有的女律师都着装自由,不需要再穿裙装。林述的“疯”,刘光明心里最清楚,所以这次她拜托自己引荐无壤寺的住持,刘光明是三分为难,七分好奇,他想看看自己这徒弟,又要闯点什么新鲜祸出来。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两人等了约十分钟,一名身着月白僧袍的青年僧人步入,低眉合掌,语气温和:“二位久候,实在抱歉。师父近来身体抱恙,今日不便出面相见。”
那说话之人低垂着眼,声线温润,如香在空中缓缓散开。他身姿清俊,眉目清朗,如雪霁初晴,带着一种与尘世隔绝的寂廖感。刘光明认得他,他是住持座下的大弟子,首座和尚一宁。“不碍事,不碍事。你师傅怎么了?”
一宁行礼落座,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师父昨夜静坐时气血翻涌,早晨咳疾复发,委托我代为接待二位贵客。”
林述闻言轻点了点头,虽有些遗憾,但面上仍保持从容:“多谢一宁法师相见,那不如我开门见山。”她从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袋,置于案上。无壤寺的内院谢绝终端,所以林述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交流:笔、纸、言语与人心。
“我有名委托人,是山潮族裔,当前正被羁押于评分局十一组。因语言障碍与身份模糊,官方无法完成其生物建档,也未能启动遣返程序……
刘光明闭上眼。他就知道,这徒弟还在死磕那狗日的山潮客户。“你等会儿。”他打断了乖徒,“我要不回避一下?”
林述摇摇头:“这个案子结了,她不再上诉,两个月后会被遣返。我想请求贵寺协助,调阅藏经阁中有关山潮人的历史记述与语言典籍。”
那是在无壤寺尚未建立的年代,有位苦行僧自中部一路西行,跋山涉水,最终抵达一片荒林之地,也就是如今的“国界门”,通往旧港区边缘、接壤外域的边境水库段。正是在这片林地,高僧邂逅了隐居其中的山潮人。
他与他们同住数年,学习他们的语言,记录下风俗与律法。传说他曾于某夜于梦中“接壤宇宙,问法得答”,在这片无所归属的净地中顿悟佛理,遂于归来后,开山建寺,取名“无壤”。
此后,中部战争不断,新政权重绘版图,随之而来的是一整套崭新的法律体系与行政秩序。再然后,人类攻克了可控核聚变技术,能源问题得以根本解决,城市开始迅猛扩张,ai与全息系统深入生活的每一处角落,人们开始享受科技的便利,安居乐业。
古老的山潮人也越过边界与中部交流,然而不知为何,文化之间的接触频频碰壁,多年后山潮人不仅不再学习中部语,也摈弃了自己本有的语言,创造了新的语言体系,封闭族群退归山林。
现如今已经极少能看到山潮人的踪影了,根据移民部的数据,有记录的估计也就几万人口。有关这个群体的历史记录,现如今,全城也仅无壤寺存有。
“藏经阁中,恰好封存着一批抄录自旧世纪典籍’山潮言残卷’,不知能否借阅一番。”
一宁合掌,眉目温和,仍摇了摇头:“林律师所求之书,确有其事。但那几卷典籍属藏经阁密藏,是寺中重地,未经主持许可,恕难擅开。”
林述不语。这时,刘光明在一旁斟了盏茶,替徒弟开口:“这事嘛,其实主持年初便有意与学苑合作,介绍山潮文化,记得还当面许诺过我,要挑选部分古籍供学界复印留存。”
一宁微顿,低眉思忖片刻,仍坚持道:“主持近日需静养闭目,既有前言,我会通告师傅,另作答复。”
话已至此,林述也不好再坚持,他们转而品茶问道,讨论法理。半柱香后,一宁送客,顺着石径领他们至一处青木窄门。这道门寻常香客无法进入,幽静雅致,一宁面带微笑,道:
“此门通后院,是我寺内武僧日常演练之所,非请不得入,请由我为二位带路。”
林述朝前望去,此时寺内武僧正在练功,只见这校场由青石砖铺成,数百名随领僧口令次第起落,挑、突、刺、砍,每式动作整齐划一,棍影翻飞,宛如雷鸣。这校场上竟凭空添了一层杀气。
与一宁作别后,刘光明悻悻道:“这群和尚怎么这么厉害?我看十一局的兵都他妈的比不上。”
“没法比。”
“也是,我们有武器和机器人。”老刘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哎,还是高科技好啊。”
然而林述微微蹙眉,说:“你说,一宁是不是故意给我们看的?”
“故意?和尚能有什么心思?”可惜老刘话未说完,他和爱徒的脑机接口同时滴滴滴响了起来,是铭晟传来的。片刻后,汇报结束,林述闭上眼,眉心更紧了些,缓缓揉着太阳穴。
刘光明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佛法好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让你尝尝我当年带泼猴的苦。”
“怎么就私自捅进评分局了呢。”林述叹了口气,思索一番,终究还是调出权限,拨通了十一局的加密联络通道。老刘则双手抱臂,看热闹不闲事大。徐宴那人不好打交道,这下卖了爱徒的人情,看她到时候怎么还。
傍晚,白金场的街道被渲染上了璀璨的灯光,街边声色犬马,灯光闪烁;室内……这室内么,程有真和唐烨站得笔笔直直的,在林律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们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大律师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林述压低眉眼,盯着程有真,问:“你很闲么。”
唐烨很想皮一下,在内心开启弹幕:是啊!就是你让他这么闲的啊老师!
程有真不响。
“我就出去一下午,给我捅这么大的篓子。”
他垂着眼,乖顺地讲了遍前因后果。
林述罕见地如此严肃:“你未经许可,擅自向评分局提供客户资料,无论动机多正当,这都已经触及了最基本的法律伦理。你是律师,不是什么自由记者,也不是什么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