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白
中秋之後,我在府中长泣。
我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不顾他人,哭得伤耳更加病,哭得不知市中年月,哭得不分早晚鼓声,只记得从天凉哭到天寒……
一日,眼泪再次敷面,我一擡眼,竟在铜镜中看到了颜家主母。
“就为了一个爱慕虚荣的舞姬?”她乐着笑着,“瞧瞧,半点不像你的父母,一点儿也不像你的祖父母,你像家主,像颜相,可真是个多情之人。”
她来看我的笑话,她特意来笑话我。
我最烦恶颜相常说他长情高洁,我才不似他,我可不像他。
我站起身,挺着背,直起腰,擦干了泪,恢复那副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相,我的身心只在一刹那恢复如常。
手一指,我请她滚出去。
一个只知攀龙附凤的舞姬,一个利我骗我心机深沉的奴婢,我是长安城里最狠心无情之人,怎会为了一个舞姬奴婢大动真情?
那一日,主母笑着走出兴宁坊,我也哭着走出眼泪城。
几日後,宫中瑞王夭折。
李十二郎早夭,圣人为显兄友弟恭,特命宗女宗妇,内外命妇入太极宫守灵。
我同在其中,不得不入太极宫。
陛下生辰那夜,我满长安大骂圣人,百官弹劾,主上并未追究我的谋大逆,百官莫敢再上疏呈状。
听不见就是看不见。
那日在兴庆宫,圣人在我身後,他既不打我也不骂我,他只是差点儿用细绳将我活活勒死。
“再敢将它丢进东海湖,再敢把它转手送给舞姬,朕让你日夜侍奉昏君。”
圣人在我耳边笑着威胁。
先帝御赐的半块玉璧,我送给了圣人的吴美人,那一日,它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口。
日夜侍奉昏君,给圣人当奴为婢,我死也不肯做宫娥。
我将那半块玉璧,塞在衣下,贴在身上,再不乱丢再不乱送就是了。
守灵七日,跪地七日。
到第七日。
灵堂外,宫殿下。
吴美人找到我,她哭得梨花带雨,她跪在地上拦着我,她拦截我,不许我出宫。
“娘子,你带妾出太极宫罢?妾喜欢娘子,妾不喜欢皇宫,妾不喜欢圣人,妾和娘子就如从前一般,妾愿做娘子的奴婢……”
她苦苦哀求我。
“太极宫是个好地方,美人死也不肯离开,美人求之不得,圣人喜欢你,明日是贵妃,太後也喜欢你,後日是皇後,在宫里做皇妃,难道不好?何苦再回洛阳侯府,再做我的奴婢?”
我一面说,一面把衣袖从她手里慢慢抽回来。
她哭得更甚,我漠然视之。
“不,太极宫不是个好地方,不好……不好……都不好,都待妾不好,都不喜欢妾,妾愿做洛阳侯府的奴婢,不愿做太极宫的皇妃。”
戏儿入太极宫,不过一个半月,她漂亮娇艳的小脸蛋儿,被摧残得已然变了模样。
她变得唯唯诺诺,变得像冯贵妃,也像薛淑妃。
美人与我示弱,美人与我诉苦。
“宫中,人人都欺负妾,人人都打骂妾。”她高声潸然。
“美人是圣人的美人,谁敢欺负美人?谁敢打骂美人?”
我胡乱问着,有些不耐烦。
“是圣人,就是圣人,是圣人他打妾。”
吴美人泪花四溅。
“胡说!”我怒道。
圣人,素来只杀人不打人,我数次抗旨,我数度不尊,圣人只骂不打,只杀不打。
圣人是皇帝,陛下怎会亲手打人?
我朝君上只鞭打过从前的福王,李三郎觊觎太子之位,觊觎储君之位。
李朝储位之争,打骂皆轻。
吴美人是圣人最看中最心爱的美人,圣人岂会打她?
吴戏儿满腹假意,满嘴谎话,她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再信。
“妾没胡说,圣人打我,冯太後打我,童太妃也打我,贵人们的手,都打妾的脸……”
她高声哭诉,唏嘘饮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