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基地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白天与黑夜在闷罐车里失去了界限,只有马灯昏黄的光晕与透气缝外偶尔变化的明暗,提示着时间的流逝。起初还有人低声交谈几句,但随着行程的深入,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沉寂下去,被一种混合着疲惫丶期待与隐秘不安的沉默所取代。
车厢里的空气愈发污浊。煤烟味丶皮革味丶人体气味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有人开始低声咳嗽,那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有人蜷缩着,试图在颠簸和寒冷中捕捉一丝睡意,但紧绷的神经和坚硬粗糙的木板让这成为一种奢望。更多的人,则是像秋雨一样,保持着一种近乎僵直的坐姿,在沉默中消化着内心的波澜与对前路的未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疲惫,却又闪烁着不同的光——有的是纯粹的热忱,有的是义无反顾的决然,有的,则像车厢那头的凌寒,是一种深埋于平静之下的丶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秋雨已经合上了那本《量子力学》。长时间的阅读在颠簸和昏暗光线下变得眼睛酸涩难忍。她将书小心地收回帆布包,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随後,她拿出一叠空白的稿纸和一支短到几乎难以握持的铅笔,将稿纸垫在膝盖上,开始进行一些纯粹思维性质的理论推演。这是她习惯的方式,当外部世界变得混乱难以把握时,她便退回到数学与物理构筑的绝对理性的王国之中,那里有清晰的逻辑丶确定的规律,能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与掌控感。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移动,画出旁人看来如同天书般的符号丶积分算式和矩阵方程,世界的喧嚣仿佛都被这细微的声音隔绝在外。
在一次火车经过道岔,车身剧烈晃动丶发出刺耳金属摩擦声的间隙,她握笔的手指一滑,那支本就短小的铅笔“啪”一声脆响,笔芯彻底折断,滚落在地,消失在昏暗的光线和杂乱的脚步阴影里。
秋雨微微蹙眉,下意识地低头在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翻找。她记得应该还有一支备用的,但摸索了片刻,只触碰到书籍坚硬的封面和纸张的边缘,那支备用的铅笔似乎遗落在了另一个行李中。一种细微的焦躁感升起,推演的思路刚刚进入关键处,此刻中断实在令人懊恼。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落在她膝头的稿纸上,挡住了那片昏黄的光晕。
秋雨擡起头,看到那个俊雅而忧郁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他棉大衣领口磨损的纤维,和他眼底那片深潭里极其细微的丶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他依旧沉默着,脸上没有什麽明显的表情,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支削得尖细漂亮丶木质纹理清晰的中华铅笔。那笔尖削得恰到好处,长短一致,显露出一种近乎苛刻的认真和良好的手工习惯。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指腹和虎口处能看出一些细小的丶新鲜的划痕和一层薄薄的丶颜色略深的旧茧,这与他斯文俊雅的外表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反差,暗示着这双手并不仅仅用于握笔书写。
秋雨愣住了,一时间没有动作。在这沉闷压抑丶人人自危的车厢环境里,这样突兀而沉默的帮助,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先用这个。”他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要低沉一些,带着些许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但语调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也听不出什麽情绪。
“……谢谢。”秋雨的回应迟了半拍,声音因为长时间不说话而同样干涩。她伸出手,接过那支铅笔。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掌心,那触感温热而略带粗糙,像砂纸轻轻擦过皮肤,一掠而过,却留下清晰的印记。
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依旧没有多馀的话,只是目光在她膝头稿纸上那些复杂深奥的算式上极快地掠过,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丶难以捕捉的了然,甚至……有一丝极其短暂的丶类似于欣赏或认同的光芒闪过,快得让秋雨怀疑是不是灯光晃动造成的错觉。随即,他转身,迈着稳定的步伐,又沉默地回到了他自己那个昏暗的角落,重新融入那片阴影之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流从未发生。
秋雨捏着那支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铅笔,指腹感受着木质笔杆的光滑和微凉。看着那过分完美丶显然是精心削出的笔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萦绕心头——这绝非随手为之。他观察到了她的困境?还是仅仅因为恰好有多馀的铅笔?可他为什麽偏偏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又为什麽如此沉默,连一个友善的眼神都吝啬给予?
这些问题像小小的气泡在她理性思维的海域里翻滚,但很快就被她强行按捺下去。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也不是该探究这些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点莫名的涟漪压回心底,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稿纸上。她用这支借来的铅笔,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中断的积分算式补充完整。笔尖流利地在纸面滑动,出墨均匀,比她那支短铅笔好用得多。只是,书写时,那笔杆上似乎还萦绕着某种陌生的温度,让她无法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旅程在漫长的颠簸中继续。期间火车在一些不知名的小站短暂停靠,补充煤炭和饮水,但车厢门很少打开,外面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是模糊的风景。有人开始分发干粮,是硬邦邦的杂面饼子和咸菜疙瘩。秋雨就着水壶里已经变得冰凉的冷水,默默地吃着,味同嚼蜡。她注意到远处的凌寒也是同样的动作,安静丶迅速,没有任何抱怨,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艰苦。
当窗外透进的光线再次变得明亮,预示着又一个白天来临後不久,在一次长时间的丶令人心悸的刹车後,火车终于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鸣,缓缓地丶彻底地停了下来,不再前进。
车厢里死寂了片刻,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到了?
车厢门被从外面“哗啦”一声拉开,刺骨的丶带着戈壁滩特有沙土气息的冷风猛地灌入,同时涌入的还有异常明亮丶甚至有些刺眼的天光,让所有习惯了昏暗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勉强适应。
“到了!红星基地到了!所有人,带好随身行李,按顺序下车!动作快!”一个穿着厚厚军绿色棉大衣丶脸庞被风吹得皴裂丶声音却异常洪亮的工作人员站在车门外,挥舞着手臂喊道,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视着车厢内的每一个人。
车厢里顿时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动静。人们活动着几乎僵硬麻木的四肢,弯腰拎起沉重的行李,相互之间依旧没有什麽交流,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行李拖拽的声音。
秋雨将稿纸和那支借来的铅笔仔细收好,特意将那支铅笔放在一个容易记住的夹层里。然後,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拎起那个装着书籍和手稿丶显得格外沉重的藤条箱,随着沉默的人流,步履有些蹒跚地走下了火车。
双脚真正踩在坚实地面上的瞬间,一股更凛冽丶更干燥丶仿佛带着金石之气的寒风扑面而来,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脸上,让她忍不住猛地打了个寒噤,呼吸都为之一窒。
眼前展开的景象,让她瞬间忘却了身体的寒冷与疲惫。
天空是一种近乎透明的丶高远的蔚蓝,蓝得纯粹而冷酷,没有一丝云彩。与天际线相接的,是远方连绵起伏的丶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脉轮廓,像一道巨大的丶沉默的屏障。脚下,是望不到边际的丶灰黄色的戈壁滩,广袤丶苍凉丶死寂。地面覆盖着沙砾和粗沙,稀疏地长着一簇簇耐寒的丶枯黄而坚硬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空气干净得不可思议,仿佛能一眼望到世界的尽头,却也干燥得可怕,每一次呼吸都感觉鼻腔和喉咙里的水分在被迅速抽走。极目远眺,视野开阔得让人心慌,一种个体渺小如尘芥的孤寂感,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深处升起,混杂着面对大自然原始力量的敬畏。
他们所在的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站,除了这几条延伸向远方的铁轨和几间低矮的丶用土坯垒砌丶屋顶覆着茅草和泥土的房舍,再无他物。更远处,可以看到一些零零散散的丶同样是土坯结构的平房,以及大量临时搭建的丶被风吹得鼓胀起来的绿色或灰色帐篷,如同雨後蘑菇般散落在这片荒原之上。更远的山谷方向,一些大型机械(像是吊车丶推土机)的轮廓隐约可见,伴随着隐约传来的丶沉闷而持续的机器轰鸣声,为这片死寂的天地注入了一丝笨重的人间烟火气。
“欢迎来到红星基地!”那位洪亮声音的工作人员(後来他们知道他是基地後勤处的王干事)再次开口,他站上一个稍微高点的土坡,面容被风霜刻满了深深的痕迹,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扫视着下方这群刚刚经历长途跋涉丶面带倦容却眼神各异的年轻面孔,“我是基地後勤处的王干事!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也是你们将要为之奋斗丶乃至献身的战场!这里没有花前月下,没有舒适安逸,有的只有责任丶使命和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条件艰苦,不用我多说,你们自己体会!保密条例,都给我刻在脑子里,融进血液里!一句话,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不该看的别看!现在,以刚才的车厢为单位,跟我去临时接待点,分配宿舍,办理相关手续!”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没有热情的欢迎词。只有简洁丶直接丶甚至有些冷硬的指令,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作风和沉甸甸的分量。
秋雨拎着沉重的藤条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松软而坎坷的沙土地上。戈壁滩的路并不好走,看似平坦,脚下却暗藏着小的坑洼和松软的沙窝,每走一步都需要比平时更多的力气。凛冽的寒风像无形的屏障,阻挡着前进的步伐,卷起的细沙打在脸上,微微刺痛。她看到身边有人和她一样步履维艰,尤其是几位来自南方的同志,对这种干燥和寒冷显得极不适应。也有人似乎更能适应这种环境,比如那个沉默的凌寒。他提着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工具皮箱和其他行李,步伐却显得异常稳定而轻捷,身体在寒风中保持着重心,仿佛对这种严酷的环境早已熟悉,或者说,早已将某种艰苦内化为了身体本能。
他走在她的斜前方,相隔十几米的距离。风吹起他蓝布棉大衣的衣角,猎猎作响,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工装。他的背影在苍茫天地间,显得格外挺拔,像一棵扎根于砾石丶迎风而立的白杨,孤独,却蕴含着一种沉默的力量。
走了约莫半小时,一片相对集中的土坯房区出现在眼前。这些房子低矮丶简陋,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黄色的土坯,屋顶覆盖着厚厚的丶被压实的茅草和泥土,看起来沉重而古老。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宿舍了。
男女是分开居住的。秋雨和另外两名同车的女同志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宿舍门矮得需要稍微低头才能进入,里面空间狭小,一股土腥味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占据了房间大半面积的土炕是唯一的“家具”,炕上铺着粗糙的芦席,冰凉刺骨。除了炕,屋里只有一个用来取暖的铁皮炉子和连接出去的烟囱,以及一张油漆剥落丶满是划痕的原木桌子,连一把椅子都没有。
和秋雨同屋的两位女同志,一位是来自江南水乡的材料工程师,叫苏晓梅,个子娇小,皮肤白皙,此刻脸上毫无血色,带着初来乍到的惊慌和对这恶劣环境显而易见的畏惧,她看着那冰冷的土炕,眼圈微微发红。另一位是来自北方某大学丶负责数据计算的年轻研究员,叫何婉茹,她看起来文静内向,话不多,只是默默地打量了一下环境,便开始将自己的行李放到炕上靠墙的一个位置,动作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三人简单自我介绍後,便各自开始整理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气氛有些沉闷。秋雨将藤条箱放在炕角,把书籍和稿纸拿出来,在桌子上属于自己的那一小块区域尽量整齐地码放好。她再次看到那支借来的铅笔,犹豫了一下,将它单独放在稿纸堆的旁边,提醒自己记得归还。她想着,等稍微安顿下来,总要找机会还给那位凌寒同志,并正式道个谢。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这支铅笔像是一个小小的信物,连接着那段沉闷旅程中唯一一点带着温度的记忆。
刚粗略整理完毕,外面就传来了王干事吹哨集合的声音,召集他们去临时搭建的食堂吃饭,并宣布下午进行严格的保密教育和任务初步分组。
食堂是一个巨大的军用帐篷,里面摆着几十张长条的木桌和板凳,拥挤而嘈杂。夥食简单到近乎粗糙:带着壳的高粱米饭蒸得硬邦邦,水煮土豆片寡淡无味,几乎看不到油花,每人还有一个颜色发暗的杂面馒头。汤是飘着几片菜叶的丶清澈见底的盐水。但经历了长途跋涉和严寒考验丶早已饥肠辘辘的人们,都顾不得许多,默默地丶快速地吃着,帐篷里主要是碗筷碰撞和咀嚼的声音。
饭後,没有任何休息时间,所有人被带到另一间较大的丶同样是土坯垒砌的房子里,这里临时充当会议室。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丶被深色幕布严密覆盖的地图,显得神秘而庄重。一位神情严肃丶戴着黑框眼镜丶头发梳得一丝不茍的中年领导(後来得知是基地政治部的负责人)站在前面,用沉稳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开始讲话。他再次重申了保密纪律的极端重要性,语气严厉,措辞精准。
“同志们,”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从你们踏进基地的那一刻起,你们过去的身份丶经历,都已经成为历史!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守护国家最高机密丶从事最光荣事业的战士!你们的任务,是绝密中的绝密!除了你们直属领导和经过批准的协作组成员,不得向任何人,包括你们身边最亲密的战友,打探或透露任何与工作相关的细节!记住,你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甚至你们看到的每一件事,都可能被潜在的敌人所利用,都可能给国家带来无法挽回的损失!忘掉你们的好奇心,管好你们的嘴巴,这是铁的纪律,是高于一切的命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像重锤一样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会场里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秋雨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与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仿佛这样才能承担起这份重量。
接着,开始宣布初步的工作分组。当念到“理论物理组,秋雨”时,她平静地站起身,清晰地应了一声“到”。然後,几乎是紧接着,她听到了下一个名字:
“机械工程与应用物理组,凌寒。”
那个沉默的年轻男子从角落的阴影里站了起来,身姿挺拔如松,声音低沉而清晰,没有任何犹豫:“到。”
凌寒。原来他叫凌寒。
凌寒,秋雨。一个象征着严寒与坚忍,一个代表着清冷与绵长。名字倒像是有某种宿命般的对应,在她冷静的脑海里莫名闪过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分组结束,人群开始按照指示,沉默而有序地散去,前往各自组别的临时办公点熟悉环境。秋雨抱起自己那叠珍贵的资料,随着理论组的人流走出低矮的会议室门口。外面,夕阳正在急速西沉,将无垠的戈壁滩渲染成一片壮丽而悲怆的金红色,光线变得柔和而富有质感,给这片荒凉的土地暂时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外衣。但巨大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掠过旷野,卷起阵阵沙尘,发出呜呜的丶如同古老埙乐般的声响,提醒着人们温暖只是假象,长夜与严寒即将来临。
她看到凌寒独自一人,提着那个沉重的工具皮箱,朝着与工程组相关的丶那片有大型机械轮廓和更多灯火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在沙土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在苍茫的天地间,那背影依旧挺拔得令人侧目,却也在这宏大的背景下,显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丶深入骨髓的孤独。
秋雨收回目光,抱紧了怀中的稿纸,转身走向理论组所在的另一排更为偏僻安静的土坯房。她能感觉到那支借来的铅笔在纸袋里的坚硬轮廓。
新的生活,就这样在凛冽的风与壮丽的夕阳中,仓促而坚定地开始了,容不得人多做思考和准备。而那个叫做凌寒的人,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列车上模糊的剪影,一个沉默的帮助者。他有了具体的名字,明确的分组,和她同在一个被严格守护的秘密堡垒里,为了一个共同却又彼此保密丶可能终生都无法对外人言说的宏大目标而奋斗。
那句未能正式出口的“谢谢”,以及列车上的那次短暂接触,似乎都成了被这片浩瀚戈壁迅速吞噬的微小尘埃,成了一个需要被暂时丶或许也是永久搁置的丶微不足道的私人印记。前路漫漫,等待他们的,是远比个人情感复杂沉重得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