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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与算珠（第1页）

风沙与算珠

新的计算模型建立起来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海量的计算工作。理论组的办公室里，日夜回荡着算盘珠急促的噼啪声，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冰冷雨点。每个人面前都堆起了小山般的草稿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煤油灯的黑烟熏黑了墙壁和天花板，熬夜者的眼眶深陷，布满血丝。

秋雨负责的是最核心的动力学方程数值积分部分。这需要极高的专注力和耐心，任何一个微小的误差，在叠代累积後都可能造成结果的巨大偏差。她几乎长在了座位上，除了必要的吃饭和睡觉，所有时间都伏在案头。纤细的手指在算盘上飞舞，时而停下来，用那支快要用完的钢笔在稿纸上记录下关键数据。她的世界缩小到了眼前的数字和公式，外界的风沙丶严寒丶乃至身体的疲惫，都被屏蔽在外。

然而，身体的消耗是实实在在的。长期的营养不足和过度劳累，让她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消瘦，脸色也更加苍白。有时在集中精神计算几个小时後，她会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不得不停下来，闭上眼，用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xue。

这天夜里，一场罕见的强沙尘暴袭击了基地。狂风如同发怒的巨兽，咆哮着掠过戈壁，卷起漫天黄沙，狠狠地拍打着土坯房的门窗，发出骇人的声响。塑料布覆盖的窗户被风撕开了一道口子，沙子像流水一样灌进来，瞬间就在地面上铺了薄薄一层。办公室里的煤油灯剧烈地摇晃着，光影乱颤，几乎无法工作。

“快！堵住窗口！”陈教授大声喊道，自己也抓起一块木板冲了过去。

衆人一阵忙乱，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木板丶旧麻袋丶甚至脱下的大衣——去堵那个破口。风沙呛得人睁不开眼，呼吸艰难。秋雨也上前帮忙，用身体顶住一个被风吹得晃动的桌子，试图用它来加固遮挡。沙子打在脸上，生疼。

混乱中，她感觉有人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沉重的桌子，一股沉稳的力量代替了她。她抹开眼前的沙尘，看到凌寒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办公室里。他显然是从工程组那边过来的，工装外套湿了大片，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头发上丶脸上也全是沙土，比白天见到时更加狼狈，但眼神在摇曳的灯光下却异常镇定。

“这里交给我，你们继续处理别的缝隙。”他对秋雨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熟练地用肩膀顶住桌子，另一只手快速地从工具包里掏出几根木楔和一把锤子，动作迅捷而精准地开始加固。

秋雨愣了一下，随即被另一位同事拉去帮忙用湿布堵其他的缝隙。在衆人的协力下，破口终于被暂时封堵住，虽然风依旧在吼，但灌进来的沙尘少了很多。

办公室内一片狼藉，桌上丶地上丶所有人的头上身上，都覆盖着一层黄沙。算盘珠里也塞满了沙子，拨动起来沙沙作响，异常滞涩。

“这鬼天气！”一个年轻的研究员看着自己算了半天丶如今布满沙尘的稿纸，几乎要哭出来。

凌寒放下锤子，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走到理论组公用的那个最大的丶也是最重要的计算器旁边（那是一台极其珍贵丶需要手动摇柄的机械式计算器）。他蹲下身，检查了一下，然後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油壶和一把细毛刷，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计算器齿轮和缝隙里的沙尘。他的动作极其专注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凌寒同志，你怎麽过来了？”陈教授问道，语气带着感激。

“我们那边工棚加固完了，看到你们这边灯光晃得厉害，估计窗户出了问题，过来看看。”凌寒头也不擡地回答，继续着手里的工作，“这种精密仪器，进了沙子就麻烦了。”

秋雨站在一旁，看着凌寒专注的侧影。他清理仪器的样子，和他在火车上削铅笔丶在狂风中加固窗户的样子，有一种奇妙的统一感——沉默丶高效丶带着一种内敛的丶对器物和责任的珍视。他似乎总能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做着最实在的事情。

凌寒很快清理完了计算器，又帮着检查了其他几把算盘，将里面的沙粒倒出来。办公室里的秩序渐渐恢复。

“今晚这计算是没法继续了，”陈教授看着满屋狼藉和疲惫的衆人，叹了口气，“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想办法。安全第一。”

衆人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互相搀扶着，顶着依旧呼啸的风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宿舍区走。

风大得几乎能将人吹倒，沙子打在脸上如同针扎。秋雨用围巾紧紧裹住头脸，眯着眼艰难前行。走到一段风口时，一阵更强的旋风卷来，她一个趔趄，差点被吹倒。

一只手臂及时地丶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她稳住身形，转头看去，隔着朦胧的沙尘，对上了凌寒近在咫尺的眼睛。他的手掌隔着厚厚的棉衣，依然能感觉到那份沉稳的力量。

“跟紧我，走我後面。”他的声音在风声中有些模糊，但意思明确。他没有松开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侧身，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了大部分的风沙，引领着她往前走。

秋雨没有拒绝。在那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这点微不足道的依靠显得如此珍贵。她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机油丶汗水和沙土的味道，并不好闻，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真实的丶属于这片土地和这场奋斗的气息。

一路无话。直到将她送到女宿舍区的门口，凌寒才松开手。

“到了。”他简单地说。

“……谢谢。”秋雨低声道谢，声音被风吹散。

凌寒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转身，高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风沙与夜色之中，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秋雨站在宿舍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胳膊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份坚定的力度，鼻腔里还萦绕着那复杂的气味。这一次，他不再是模糊的影子，不再是名字对应的符号，而是一个在危难中伸出援手丶有着真实温度和力量的人。

回到宿舍，苏晓梅和何婉茹也刚回来，三人都是灰头土脸，精疲力尽。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上的沙土，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听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声，谁都睡不着。

“这日子，什麽时候是个头啊……”苏晓梅带着哭腔小声嘟囔。

何婉茹翻了个身，轻轻叹了口气。

秋雨没有说话。她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凌寒在风沙中稳住她的那一刻，回想着他清理仪器时专注的神情。身体的疲惫依旧，内心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丶细微的波动。

在这与世隔绝丶条件艰苦的基地里，个人的情感似乎变得格外脆弱，也格外敏锐。那些被宏大叙事和繁重工作压抑的细微感受，总会在这种不经意的时刻，悄然探出头来。

她想起了桌角那支还未归还的铅笔。也许，明天该找个机会了。

窗外的风沙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咆哮着，仿佛要吞噬掉这片土地上所有生命的痕迹。但土坯房里，那一点点由陌生到熟悉的温度，却像风中的残烛，微弱，却顽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