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震颤
“结构-基座耦合模型”的提出,像一把精巧的钥匙,插入了僵持已久的技术锁孔。联合小组迅速成立,秋雨和凌寒作为核心技术人员,投入了紧张的计算丶模拟和验证工作。理论组负责完善数学模型,确定阻尼参数的范围;工程组则负责搭建简化实验装置,获取真实的耦合响应数据。
那支红蓝铅笔,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信物。它时常出现在联合讨论的图纸上,有时在凌寒手中勾勒出结构的轮廓,有时在秋雨笔下演算出阻尼的方程。他们不再需要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理解对方在思考哪个环节,遇到了何种困难。这种基于绝对专业信任的默契,让工作效率空前提升。
然而,戈壁的严冬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考验这群人的极限。就在联合小组工作取得初步进展,第一个简化模型验证试验即将进行的前夕,一场更大的危机,并非来自技术,而是来自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
那是一个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般的下午,狂风卷着雪沫,发出凄厉的呼啸。秋雨正在办公室核对一组凌寒刚从实验装置上采集回来的初始数据,忽然,她感觉到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丶但绝不容忽视的震动。桌上的搪瓷缸发出细微的“嗡嗡”声,算盘珠子也轻轻碰撞着。
起初,她以为是远处工程组又在进行什麽大型测试。但紧接着,震动变得明显起来,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屋顶的椽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地震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办公室里顿时一阵骚动。所有人都经历过□□的防震演练,但当真正的地震来临时,那种源自本能的恐慌还是瞬间攫住了每个人。
“快!所有人!到桌子底下!或者靠承重墙蹲下!”陈教授厉声喝道,自己却站在原地,焦急地看着桌上那些散落的丶关乎项目命脉的稿纸和资料。
秋雨的第一反应也是扑向桌面,想将那些关键的计算手稿和凌寒刚送来的数据抢在手里。就在她伸手的瞬间,一阵更强烈的晃动袭来,她站立不稳,向旁边倒去。
预想中的碰撞没有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再次及时地扶住了她,同时另一只手迅速而准确地将桌上那叠最核心的稿纸捞起,塞进了她怀里。
“别管其他的!先确保安全!”凌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急促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的手臂坚实如铁,半扶半抱着她,快速移动到办公室内侧一根看起来相对坚固的承重柱旁,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和可能掉落杂物的外侧。
地面在持续摇晃,仿佛有一头巨兽在地下翻身。屋顶的尘土不断落下,迷蒙了视线。外面传来物品倒塌和人们惊恐的喊叫声。秋雨被凌寒护在墙角,他的脊背宽阔,隔开了外面混乱的世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和他身上那混合着机油丶硝石与一丝清冽气息的味道,这味道此刻奇异地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震动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麽漫长。当大地的怒吼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残存的细微颤抖和外面传来的各种嘈杂声时,凌寒才缓缓松开了护着她的手臂,但仍保持着一种保护的姿态,低头查看她的情况。
“没事吧?”他的声音还带着一丝紧绷。
秋雨惊魂未定,脸色苍白,但怀里的稿纸被她抱得紧紧的。她摇了摇头,想说谢谢,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擡起眼,用眼神传递她的感激。
凌寒看清她无恙,似乎松了口气,但眉头立刻又锁紧了。他迅速扫视了一下一片狼藉的办公室——桌椅东倒西歪,纸张散落一地,屋顶甚至有细微的裂缝,好在主体结构似乎并无大碍。
“清点人数!检查损失!优先确保人员安全!”陈教授已经开始组织自救。
凌寒对秋雨快速说了一句:“待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工程组那边和试验装置!”他的试验装置搭建在相对简陋的工棚里,在地震中极其脆弱。
秋雨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眼中流露出担忧。工棚那边更危险。
凌寒的动作顿住,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眼中的关切,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腕,那力度短暂而坚定,仿佛是一种无言的承诺。
“我很快回来。”他留下这句话,便转身,敏捷地绕过地上的杂物,冲出了办公室,身影迅速消失在弥漫的尘土中。
秋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怀抱着稿纸,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握过的力度和温度。外面依旧混乱,但她内心的恐慌,却因为那个短暂而坚定的接触,奇异地平息了许多。她开始协助陈教授清点人数,整理散落的资料。
初步统计,理论组无人重伤,只有几人被掉落物品划伤了皮肉,但办公室损失不小,许多计算稿被掩埋或污损。更糟糕的消息很快传来,基地多处建筑受损,尤其是仓库和部分工棚。通讯暂时中断,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凌寒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才带着满身尘土和疲惫回到理论组办公室。他的工装被划破了几处,脸上也带着擦伤,但眼神依旧沉着。
“怎麽样?”秋雨立刻迎了上去,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凌寒看到她,紧绷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人员没事。”他言简意赅,“试验装置……部分传感器和支架损坏,主体结构还算完好,修复需要时间。”他顿了顿,补充了更重要的信息,“指挥中心正在组织抢险,初步判断震中不在我们这里,但馀震可能还会持续。王干事要求所有人今晚在相对安全的空旷地带搭建临时帐篷过夜,防止馀震造成二次伤害。”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戈壁的寒夜,在帐篷里过夜,其艰苦可想而知。
“另外,”凌寒的目光转向秋雨和陈教授,语气凝重,“基地的燃料库受损,煤炭供应可能会出现问题。这个冬天,恐怕会更难熬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地震不仅带来了直接的破坏,更引发了潜在的生存危机。
那一夜,基地的所有人,无论职务高低,都挤在临时搭建的丶四面透风的军用帐篷里,裹着所有能御寒的衣物,靠着彼此的身体取暖,听着帐篷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丶令人心惊胆战的馀震颤音。没有人能安然入睡。
秋雨和何婉茹丶苏晓梅挤在一起,冰冷的寒意无孔不入,穿透厚厚的棉衣,直刺骨髓。她蜷缩着身体,听着身边同事们压抑的咳嗽声和担忧的低语,感受着脚下大地偶尔传来的丶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悸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和无力感笼罩了她。在大自然的狂暴力量面前,人类的智慧和努力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然而,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她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凌寒护住她时坚实的臂膀,想起他冲出去前那个坚定的眼神,想起他握着她手腕时传递过来的短暂力量。这些片段,像黑夜中零星的火花,微弱,却真实地带来了一丝暖意和支撑。
她忽然明白,个体的力量或许渺小,但当无数个体为了同一个目标凝聚在一起,彼此支撑,彼此守护时,便能生出与天地抗衡的勇气和韧性。
她紧紧抱住了怀里的一个小布包,那里面是她抢救出来的丶最重要的核心计算手稿,以及……那支凌寒留下的丶笔芯已经用完的红蓝铅笔。
帐篷外,风声凄厉,长夜漫漫。
帐篷内,身体冰冷,信念未熄。
黎明,终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