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说的那句话
厚重的金属门在身後合拢的沉闷回响,仿佛为秋雨的生命敲下了最後的休止符。门内与门外,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面是风雪肆虐的戈壁,里面则是被死亡绿雾笼罩的寂静地狱。
警报灯旋转着,将忽明忽暗的红光投射在布满管道和阀门的狭窄空间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甜腥味,混合着臭氧和放射性尘埃特有的丶令人喉咙发紧的气息。丝丝缕缕的绿色气溶胶从深处一个破裂的管道接口处不断逸出,如同毒蛇吐信,在昏暗的光线下妖异地盘旋丶扩散。
肺部传来第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无数细小的玻璃碴子划过。秋雨知道,致命的辐射已经开始侵蚀她的身体。时间,以秒为单位,残酷地流逝。
但她没有恐慌,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恐惧。一种奇异的丶近乎绝对的冷静笼罩了她。目光迅速扫过复杂的管线和标识,凭借着对基地核心区域结构的了解和对“零号构件”相关资料的记忆碎片,她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泄漏的源头——一个连接着标记有“γ-核心残骸暂存罐”的主管道安全阀。极寒和内部异常压力(或许是残留的“非典型能量共振”效应?)共同作用,导致了阀门的密封失效。
关闭它!或者堵住它!
她冲向那个阀门。脚步因为吸入放射性尘埃而变得虚浮,视线开始出现细微的晃动和黑斑。每一下呼吸都变得灼热而艰难,喉咙里泛起血腥味。
阀门的手轮冰冷刺骨,而且因为内部压力而异常沉重。她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死死扳动手轮,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一下,两下……阀门纹丝不动!内部的压力远超想象,或许还有某种结构性的损伤卡死了它!
肺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伴随着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她甚至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从鼻腔和嘴角溢出。视野边缘的黑暗在迅速扩大。
来不及了……关闭阀门已经不可能。
她的目光落在旁边散落的一些用于临时修补的丶带着粘性的特种密封胶和耐高温防火毯上。一个决绝的念头在她脑海中形成。
没有犹豫,她抓起那卷沉重的防火毯,用尽最後的气力,猛地扑向那个仍在嘶嘶泄漏的破裂接口!同时,抓起大团的密封胶,狠狠地丶不顾一切地按压在防火毯与管道的缝隙之间!
绿色的雾气被厚重的防火毯暂时阻挡,逸散的速度明显减缓。但她也彻底将自己与那个死亡源头贴在了一起。高强度的辐射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穿透防火毯,瞬间刺入她的身体。剧烈的丶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疼痛席卷了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她死死地靠着管道,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对抗着内部残馀的压力,维持着这脆弱的封堵。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开始剧烈地摇曳丶模糊。
过往的一幕幕,如同濒死前的走马灯,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飞速闪回——
闷罐车里初遇时,他那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睛;
他递来那支削得尖细的铅笔时,指尖短暂的触碰;
风沙之夜,他护在她身前那宽阔而坚定的背影;
分析室里,他为她按压太阳xue时,指尖传来的温热与轻柔;
技术沙龙上,他听她发言时,眼中那震动而专注的光芒;
还有……试验成功那一刻,他凝望蘑菇云时,那荒芜空茫丶承载了太多秘密与痛苦的侧影……
最後,定格在资料室里,他无声的警告,和他离去时,那决绝而孤独的背影。
原来……他一直都在试图阻止这一切。他独自背负着这个可能随时引爆的隐患,用疏远和冰冷将她推开,不过是想让她远离这最终的……毁灭。
泪水,混合着血水,从她眼角滑落,瞬间在冰冷的面颊上凝结成冰。
对不起,凌寒。
我还是……没能完全听你的话。
但这一次,请原谅我的任性。
基地……大家……还有你未完成的……必须保住……
身体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冰冷的感觉从四肢向心脏蔓延。封堵处的压力似乎减弱了一些,或许是内部的泄漏源得到了部分控制?她不知道,也无法知道了。
她缓缓地丶极其艰难地,从工装内侧那个她一直小心翼翼保存着的口袋里,掏出了两样东西——那支早已写不出字丶却被她摩挲得无比光滑温润的红蓝铅笔,和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丶边缘已经磨损的纸。那是凌寒那几页关于“结构非线性振动”手稿中的一页,上面有他清晰的笔迹。
她用颤抖的丶沾着血污和密封胶的手,将那张纸展开,垫在膝盖上——尽管这个动作几乎耗光了她最後的力气。然後,她用那支写不出字的铅笔,用尽残存的丶所有的意念,在那张属于他的丶写满公式的纸的背面,在那一片空白之上,一遍,又一遍,反复地丶用力地,划写着三个字。
没有痕迹。
铅笔早已写不出任何东西。
但她知道,她写了。用她的生命,用她全部未及言说的情感,用这决绝的告别。
“我……”
“爱……”
“你……”
每一个无形的笔画,都像是从她碎裂的心脏中剥离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尽的遗憾。
意识,终于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身体的痛苦渐渐远去,极致的寒冷包裹了她。
她仿佛看到,戈壁滩上,那朵象征成功的蘑菇云在缓缓消散,而凌寒,就站在云下,对她露出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丶温暖而悲伤的笑容……
在她意识彻底湮灭的最後一瞬,那扇厚重的金属门,似乎从外部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击,发出沉闷而绝望的轰响……
但,她已经听不到了。
秋雨,保持着封堵的姿势,倚靠着冰冷的管道,头微微垂落,像是疲惫至极後的小憩。
手中,紧紧攥着那支写不出字的铅笔,和那张承载着无形告白的纸。
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释然,与……无尽的遗憾。
她死在了距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
死在了,大寒时节。
那句深埋心底的话,终究,未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