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岁闻言按在地面上的手霎时绷紧,指尖因用力而苍白失血。她的脊背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不忿和悲怆在她胸腔中疯狂地冲撞,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不至于像质问。
“秦安何罪之有。”
那高高在上的光影中传来冷笑:“他纵你犯险就是罪过。”
符岁再也顾不得,她膝行上前,仰望着从苍松屏风前弥漫而来的沉重怒意,急切地分辩道:“虽有失职,罪不至死。”
皇帝的目光在符岁苍白如纸的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深处似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语气软和几分,却带着终结的意味:“回去吧,别再掺和了。”
“陛下!”
符岁声音徒然拔高,她做足安排孤注一掷就为这一刻,杀人的罪名绝不能落到秦安头上。
“秦安杀不了王懿甫,他现在大概还在慈恩寺看戏场呢。”
对面如冰刃般锋利的目光射来,符岁倔强地挺直着脖颈,直视着来自深渊的震怒与审视,一字一句强调:“所有看戏场的人都知道秦安今日在何处,所有王懿甫的仆从也知道是谁杀了王懿甫。”
皇帝微微倾身,烛火将他影子拉长,重叠着将符岁包裹起来。符岁娇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微不足道,只需一截影子就能将她囚困。
他反问符岁:“你可知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那就将我押去会审吧。”
符岁话音刚落,皇帝就变了脸色。他声音低沉,像滚过厚重云层的闷雷在殿中层层回响,透出磅礴地怒意:“你在威胁朕?”
符岁心跳几乎停滞,她明白皇帝这下是真的动怒。可她不能退缩,无论如何她今日都必须让皇帝松口。所有的尖锐突然烟消云散,她紧抿着唇,让那双蓄满泪水的眼中尽是委屈和控诉:“明明是阿兄不肯帮宁宁。”甫一开口,泪水便汹涌地滚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在铺陈在青砖上的靡丽娇艳的裙摆上
刀刃的光芒跳跃一霎,映在皇帝深不见底的眸中,更添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幽深。他紧紧盯着符岁,仿佛连她的骨头都要拆去一般。
符岁不顾一切地膝行着爬到皇帝身旁,趴伏在皇帝脚边。她仰起沾满泪水的脸,将纤细的脖颈和少女婀娜的曲线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皇帝视线之下,脆弱得皇帝只需伸手就能毫不费力地捏断那娇嫩的生命。
“陛下是严明的天子,可陛下也是宁宁的阿兄,为什么阿兄不能帮帮宁宁?”
她在赌。
她赌皇帝对晋王的愧疚,她赌天子虚无缥缈的情谊,她赌她对皇帝还有用
她伸出手,颤抖地,小心翼翼地,带着孤雏般依恋与绝望地拉扯皇帝垂落的衣摆,贴着这片象征无上权力的衣料,柔顺地攀在皇帝腿边,哀婉地乞求:“阿兄,宁宁脱不了罪,只有阿兄能帮宁宁了。”
皇帝闭目靠在椅背上,任由符岁哭求。
低低的泣诉如藤蔓一圈又一圈缠绕在皇帝腿上,断断续续的呜咽黏附着梁柱上飞舞的蟠龙,湿淋淋向下坠。终于在符岁声音都变得嘶哑时,一只手捏着符岁的下颌,强迫她挺起身仰视天子。
皇帝的手指几乎要将符岁的骨头捏碎,符岁却不敢喊痛。他凝视符岁良久,那捏着下颌的手指才松了力道。
宽大的手掌抚上她脸侧,并不细腻的拇指顺着她的耳畔划过她的脸颊,揉在她唇上:“宁宁,你长大了,别总让阿兄为难。”
略显疲惫的声音,带着尘埃落定的无奈。
“回去把《忠孝》抄五百遍,好好学学怎么做个贵女。至于秦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笞三十以示警戒。”
初夏的天空一如碧洗,澄澈得刺眼。符岁迈出殿门望向头顶那一方晴蓝天空,长长地舒一口气,吐尽胸中的愤懑。抬手擦去脸上残余的泪痕,再迈步时,她便又是恣意骄横的永安郡主。
殿内,皇帝用拇指将狮首上的血拭去。他认识这把刀,或者说他比谁都早认识这把刀。
七岁那年他随父入宫面圣,一个胡人出身的禁卫军统领因自己不如其他胡人官员受重用而记恨肃帝,纠集几十人欲暗杀肃帝。
他在宫中乱走正撞上藏在宫中的一名死士,那人怕他走漏风声便要置他于死地。
关键时刻是晋王路过,用习武的木刀打在那死士眼睛上,他才得以逃脱。后来为感谢晋王救命之恩,他将这把刀送给晋王。
如今知晓这柄刀来历的就只剩他自己了。
皇帝握上刀柄,细看刀锋。十数年过去这柄刀依旧锋利。
当年之事皇帝也曾有愧,他放出消息原本只想让荆王和晋王鹬蚌相争,没想到晋王死得那么快那么突然。他得知晋王死讯的惊异、被肃帝囚禁的不安,最终都化为兴奋。
因为他感受到了肃帝的恐惧。
一个亲王在自己的封地悄无声息地死了,操纵这一切的人却毫发无伤。那会不会有一天皇帝也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龙椅上?
肃帝能杀荆王、屠后族,却杀不掉王懿甫。浪一般的奏章将肃帝淹没,每个人都对肃帝口诛笔伐,肃帝第一次感受到权利的流逝。
晋王死得有多快,肃帝就有多恐惧,晋王死得有多惨,肃帝就有多颤栗。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他需要一个人替他将权利从世家手里抢回来。
当日的兴奋与激动,今日回想起来都要放声大笑几声。他用了十三年一点一点将王家留在朝中的钉子拔除,终于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
他反手挑起桌上一只茶杯,一道寒光划过,茶杯碎作两半,混合着血水与茶水滚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