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在天摇地动中随着祢听颓的离去而分崩离析,剩下最後一段记忆斑驳不堪。
天降异象,八月飞雪,怀梨抵达瑶台时抖落皮毛上的雪花,化为人形钻入结界,暖意扑面。
她走进屋,先看到地板上凝固血迹,心头一跳,视线上移看向坐在案後祢听颓,乖巧道:“爹。”
祢听颓迟钝地从桌上的不器剑锋回神,招手示意她过来,手在她头上比划一下,惊觉她长高不少。
檀侵鹤总说不求怀梨修成仙,于是放任她整日除了吃喝就是玩乐,百来岁了,心性还和孩子一样,不谙世事。
檀侵鹤对成仙一直没有什麽欲望,分明整个瑶台中只有他是自幼修道的。
怀梨问:“爹,你找我来有什麽事啊?”
祢听颓将晶莹剔透的珠子放在她手中。
“几日後我将渡劫,会把部分记忆暂时存放在这颗珠子中,你保管好,等渡劫後给我。”
怀梨捧着冰凉的珠子,灵动的五官倒映在里面,变得憨态可掬。她难得机灵问:“是关于父亲的吗?”
可惜机灵的好像不是时候,祢听颓沉默一瞬,避而不答,道:“教过你很多次了,怎麽总是分不清爹和父亲谁是谁?”
怀梨觉得这二者无甚区别,并且现在她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珠子上,“如果爹忘了,我们还会记得父亲吗?”
祢听颓道:“别人不会,你会的。”
瑶台中其他孩子的灵力全部来自祢听颓,随他生死哀乐,怀梨不一样,她体内还有一丝檀侵鹤的灵力,虽然微末,但能留她三分神智,这也是祢听颓选中她的原因。
怀梨知道双亲不欢而散,她还去黄泉府趴着门听过。
“他们都说爹为了成仙杀妻证道,成仙对爹很重要吗?”
“谣传,不必理会。”祢听颓颔首,道:“重要。”
怀梨问:“连父亲都能舍弃吗?”
祢听颓道:“我没有舍弃他,只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是什麽怀梨不明白,她摸着自己的眼睛,道:“很久之前,爹会从我眼睛里偷偷看父亲在做什麽,可是自从父亲来了以後,你就再也没看过了。”
祢听颓好笑,“因为住在一个屋檐下,擡头不见低头见,就不用通过你看了啊。”
“骗人,不是的。”怀梨回忆着以前和檀侵鹤坐在檐下等他出关的日子,懵懂道:“父亲擡头低头无数次,都没见到过你。”
祢听颓的笑僵在脸上,“……是吗?”
因为寿命太久,已经时间失去概念,这一百年他和檀侵鹤相见了几次呢?
祢听颓甚至能清清楚楚的数出来。
看他沉默,怀梨以为自己说错什麽,将珠子收好,悄然离去。
祢听颓在案後枯坐一夜,将每一面都事无巨细地回忆一遍,东方明矣,黑云依旧盘旋在瑶台上空。
他退出屋,将灵力灌于手心缓缓一推,白光如同一层薄纱,从天上垂下堆积,沿着砖瓦梁柱蒙住整间屋子,而後一闪消失——祢听颓在这间屋子中布下幻境,里面是百馀年来的点点滴滴。
做完这一切,祢听颓不再犹豫,毅然擡手捏决,另一手按住心口,灵力流转,无数细丝从他皮肤中伸出,犹如剥离脉络。
往事在脑海中不断倒回,祢听颓能清楚感受到檀侵鹤的样貌逐渐变得模糊。
相识的百馀年,在此刻遗忘得易如反掌。
这些细丝聚成涓涓细流,汇向怀梨怀中的珠子,原本剔透的珠子中多出一团金光,小小的像一簇火苗,又十分脆弱,随时会熄掉一般。
记忆抽离对她显然没有祢听颓那麽轻松,像是有人用锋利的刀一层层剐下头皮,她只来得及将珠子一吞,就变回原形滚进角落里痛不欲生。
这一劫非同凡响,瑶台乃至整座山都天摇地动,七道天雷逐一降下,其间隐约窥得天门一线,虽转瞬消失,但足以摄人心魄。
为六州艳羡的霞光,照亮怀梨的逃亡路,她什麽都不记得,只遵从脑海中莫名的声音。
“黄泉府。”
长剑在後,她像以往一样钻入山林,找到檀侵鹤留给她的入口,逃入黄泉府,跳上床躲入檀侵鹤怀中。
幻境和现实交织重叠,过去和现在如出一辙,怀梨听见有人呢喃不休。
“……恨你我……恨相逢……”
如蟒衔尾,有人自食其果,有人深陷执念,唯独檀侵鹤不得善终。
赤红狐狸在檀侵鹤手边醒来,舔舐着他苍白的手背,眼周毛发被眼泪浸湿留下痕迹。
一只带着血腥的手抓着它的後颈,它回头看去,在窗外投进来的光亮中看到梦中追杀自己的脸,不住瑟缩一下。
“爹……”
“嗯。”祢听颓喑哑应了一声,将它放在地上,轻轻一推,不容拒绝道:“出去吧。”
门在怀梨爬过门槛後合紧,它用头拱了拱没能如愿推开。
长娘子将其抱起,沉默缓步往回走,直到到了前厅,见到青面几人,怀梨变回人形,挨着长娘子坐下。
“居然是祢三。”长娘子喃喃,默然半晌又认命道:“原来是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