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列车的座位很空,整个车厢只有寥寥数人。所以我没按照车票的安排落座,而是选择了靠窗的座位,方便望向窗外。
火车正通过隧道,车厢内的灯光反射让我能从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表情阴沉。
如果那张照片真是郑坤给我的,意思其实不难理解。作为凶案的嫌疑人,他比谁都想尽快抓到真正的凶手。从报纸上得知李学强的死讯後,他也会萌生和我一样的想法,猜测李子桐具有极有可能是凶手。
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他打听并找到了李子桐的下落。申港市,离城关市大概四百公里的另一个小城。但他又无法直接报警,不然到时候先被抓进拘留所的很可能是他自己。于是就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我,让我代为操作。
但我当然不愿报警,或是说,不愿意直接报警。在那之前,我想和她当面谈一谈,如果真是她做的,就劝她自首。
下定决心後,我决定说干就干。现在包括警方在内的各路人马都在找她,稍有迟疑说不定就会被别人抢在前面。周六一早我去火车站买了车票,用车站的收费电话打给家里,告诉母亲自己和同学出去玩,晚上迟点回家,没等她回答就挂了。
这等拙劣的谎言想必等父亲一回家就会被识破吧?但眼下正是破釜沉舟的时刻。我凭借一腔热血干完一切,坐上车才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更实际的问题——李子桐真的愿意见我,愿意耐心听听我的劝说吗?
我实在一点把握也没有。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她有可能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会给我。都是因为初中时的“乳胶制品事件”,我们之间的关系一落千丈,现在只能算是曾经认识的人。如果那时我没有硬着头皮让她兑现“约会”的承诺就好了。
初二暑假的最後一周,《地球上的最後一人》的拍摄工作终于接近尾声。按原本的剧情设定,少年与篮球告别之後,又踏上了新的旅程,故事以他远行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镜头结束。可李子桐始终不肯喊停,反复补拍了几组镜头以後,她仍不满意,竟提出要将整个结尾推倒重来。
“为什麽啊?”早已被折磨到不行的我哀嚎起来。
“是我考虑不周的错。实际拍出成片後,我才意识到这样结局与原本想象的不同,缺少了点悠长的韵味。不如向光明的一面改动,让少年真的遇上其他幸存者好了。嗯,最好是同龄的少女。”
唔,原来她不是不懂青春片卖座的套路啊。
可这样的改动带来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要增加演员。再怎麽拍我也没法在一个镜头里分饰两角。李子桐问我能不能找来相熟的女性朋友帮忙,那样的人我当然一个也不认识。
“你自己来演不就好了?”我提出理所当然的建议。
“那谁来管拍摄。”
“找个三脚架,提前对好焦,设置延时拍摄就行。要切镜头就多拍几次。”
但她死活不同意,说自己不上镜,不愿出现在镜头里。无奈之下,我试着向高阳寻求帮助,没想到他竟爽快地答应下来。
结果,最後一幕变成了我和戴假发穿短裙的高阳(假发是理发店捡来的碎发制作出的,短裙是李子桐提供的)在空无一人的桥梁上相遇的场景。沐浴在夕阳的馀晖里,我们试探性地缩短彼此的距离,最终在石桥的弧线顶点处相遇,拥抱在了一起。
这样结局令我感觉很别扭,与高阳抱作一团并被迫口吐深情的台词时,更是生理性地想吐。但李子桐很满意,说这一幕简直与她的想象一模一样。而且由于光线和距离的问题,镜头里看不清脸,不存在角色性别的穿帮问题,简直完美。如此一来我也没意见了,导演大人开心就好。
至于高阳,他连提意见的空馀都没有。此刻他正蹲在桥边,龇牙咧嘴地一根根往下扯假发,胶水上多了,看起来很疼的样子。
李子桐喜滋滋地摆弄着录像机,想必是对自己刚刚完成的第一部作品十分满意。我趁机凑上前,“这总算是拍完了吧?”
她点了点头,“多谢你的帮忙了。”
“不用客气啦,说起来你约定过呢,拍完後,那个……”
她怔了一两秒,随即脸上一红,“你还记得啊。”
当然,不然是什麽动力支撑我拍摄到现在的。
“上次你说过,我们是朋友对吧?”她正色说道,“我很感谢你在电影上的帮忙,也很重视我们的友谊,希望你不要拿这种事随便开玩笑。”
我顿感惭愧。但随即就察觉到不对劲,当初以“约会”为交换条件哄骗我帮忙的不就是她自己吗?需要帮忙的时候巧舌如簧,事後就占领道德制高点,撕毁一切临时条约,出尔反尔,与二战时的德意志帝国别无二致。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生气起来。
“如果是朋友的话,一起去看场电影也很正常吧?”我气愤填膺地发动反击,平时害羞到绝对说不出口的话语脱口而出,连自己也很惊讶。
“唔……”她顿时瞠目结舌。
自从受她的恩惠,成功逃离郑坤的魔爪後,数年来我处处受到压制与剥削,这般酣畅淋漓地反攻并收复失地还是第一次。我得意忘形地向天平倾斜的一侧增添砝码,“你忘了吗,上次拍摄湖里追球的镜头,我差点淹死呢。”
“唔,嗯……”她像被揉捏後颈的猫似的发出细弱的喉音,垂下头应道,“如果只是看电影的话……”
“是不是可以回去了?”终于清干净碎发,恢复清爽平头的高阳凑了过来,我们都吃了一惊,别开目光,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
我咳嗽一声,“说得也是,先回去吧。”
高阳狐疑地打量着我们,“刚才小声聊什麽呢,秘密话题?”
“没有!什麽都没说!”我和李子桐异口同声地回答。
归途正值下班时点,公交车里塞满了人。司机死命喊着:“往里走,里面有座位!”但这当然是骗人的鬼话,里面挤得更厉害,我们三人失散开来,被挤往不同的方向。
驶过三站,我好歹找到空隙,挤到李子桐身边,约定了看电影的时间和地点。她没回答,下颚轻点三次,应该是同意了,是同意了对吧?
其後的一周,我陷入了兴奋与迷茫当中。虽然定好了“约会”,但具体该做什麽怎麽做完全不知道。别的不说,连挑选哪部电影看都拿不定主意。市里正上映的电影一共有六部,除去宣传交通安全与防火演练的,剩下的四部只有一部听名字像是李子桐会喜欢的。港片,听说剧情波折又不落俗套,但有不少血腥恐怖的镜头,不适合约会的氛围。另有一部爱情题材的,但内容主要讲述军旅生活,面向老一辈观衆,似乎也不合适。实在是无从选择。
是否该提前到场买好爆米花?结束後是不是就各自回家了?种种问题都找不到标准答案。那时离网络时代尚远,书店的工具书也没有教人约会的。我只好求助于身边的同龄人,好在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有经验,他是体育生,胸大肌厚实得有如城墙。身高足以灌篮,是全班男生的羡慕对象。更加过分之处在于,初中短短两年时间,他就开展过三段地下恋情,目前正与隔壁班的班花交往。教师们似乎没有一个喜欢他的,毕竟他总能以一己之力大幅拉低班级的平均成绩。
我咬牙向他开口求助,他笑得前俯後仰,高高在上的态度实在惹人生厌,好在笑完後他还是针对我的困惑加以指点了。
我按他的说法做好了完全准备,买好电影票静待周末。谁知周五的课间,那个朋友主动凑过来,说有好东西给我。
“好不容易搞到的,你我一人一个,‘乳胶制品’。”他偷偷摸摸地把一件硬物塞进我的手心。
张开手一看,是一个邮票大小的正方形塑料包装,红色的,薄薄的一层,两侧都有锯齿状的易撕口。我捏在指尖翻来覆去地打量,“这是做什麽用的?”
“白痴啊,快收起来!”他用粗壮的身躯遮住教室其他方向的视线,俯身在我耳边“如此这般”地解释了几句,听得我心惊肉跳。
“我根本用不到这东西啊!”我圆瞪双眼。
“嘘!小声点。”
上课铃响了,他一边向後排座位挪动脚步,一边小声叮嘱,“不用谢我,自己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