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你不也知道了嘛。”我搪塞道。
我的回答似乎与标准答案不相符。她蹙起眉头盯着我。
“还会回来吗?”
“估计会让我在那参加高考,之後的事就不知道了。”我故作轻松地说道。
她低头望向自己的鞋尖,递给我一份叠成箭头形状的纸条,“打开看看。”
我费了半天劲才拆开,纸条上的娟秀字迹写着一行地址,一行七位数的电话号码。
“有空的话,可以写信或打电话回来,我会看心情回复的。”她以低得不像样的声音说道。
我别开脸,“我们还是别联系了吧。”
她扬起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我。
眼前的女孩是因为我的过错失去养父的。我甚至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也许未来总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向她坦诚一切,祈求原谅吧。但现在我已失去了一切依靠——亲情丶友情丶自信和良知。只有罪恶感占据了全部身心,我根本没勇气做出其他选择,只能选择逃避。
“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真的很对不起……”我艰难地吐出词句。
背後传来了一阵喧嚣,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向那方向望去,只见母亲正在和车站工作人员争吵,列车已停靠在四号站台上。
“快发车了,我们就此分别吧。”
李子桐捏住我的衣袖,“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我惊讶地望着她。她的嘴唇像独立生命体一般展现出活力,却始终未能汇聚出成型的话语声。
争吵声越来越大了,隐约听到母亲焦急的声音,以及高频出现的“我儿子”“找不到”等词汇。我从柱子後探出头,远远望见母亲通红的双眼,不由得坚定断言道,“我真得走了。”
她却依然不愿撒手,“等一下,一下就好,有必须告诉你的事。”
简洁明了的广播声传来,通知前往上海的火车即将发车。我知道无法再等下去,轻轻揭开她的手指。
李子桐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踮起脚尖,双手捧住我的脸。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我全身僵硬。
她扬起天鹅般的洁白脖颈,拉低我的头。眼瞳失去焦距,微微颤动,海水星光熠熠,我在波纹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号站台有列车驶过。它没有选择停靠,而是原速前行通过车站,通过时间长达十五秒之久。这段时间里,谁也看不到孤零零缩身在二号站台立柱後的我们。我感觉自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地球失去了引力,万物漂浮于太空之中。
列车驶过後,李子桐推开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就是我想说的全部。”
十一点五十九分零五四秒,我被母亲揪着耳朵拖入列车车厢。
车门颤抖着闭合起来。像刚刚睡醒并舒展身躯的大型猫科动物一般,列车吼出预示着生命力复苏的汽笛声,缓缓驶离站台。
把塞得鼓鼓囊囊的行李箱推进车厢高处的行李架後,母亲开始了声色俱厉的训斥。但我心神恍惚,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起初是司空见惯的住宅区,随着列车的前进,逐渐变成平坦的农田,最终变成了更为醒目的山峦景致。
“你的脸怎麽那麽红,感冒了?”母亲终于意识到了有什麽不对劲。
我依旧盯着窗外,食指和中指压在嘴唇上。过往的记忆,嘈杂的声响丶人群丶纷至沓来的山峦,甚至就连罪恶感,此刻都失去了存在意义,被崭新的丶更高维度的风景抹得无影无踪。
列车会在隔天一早到达上海。今晚得在软座上凑合一夜。
我无法入眠。
目光所至,哪里都透着新鲜感。车厢里的空气丶温湿度和灯光都与旧世界的有着微妙而又难以忽视的区别。我忽然理解了灵魂丶羁绊和永恒等概念的真正含义,物质世界反而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我想要超脱于现实而活着,眼下却不得不直面无尽的悲伤。遥远的距离以及漫长的人生阻隔在前方,也许我们无处可逃,短暂的相逢也无法再续。
可一旦合上眼帘,我在黑暗中又望见了斑斓的幻彩,嗅到了淡淡的甜味。心脏剧烈跳跃不息,难以透过气来。现在回想起来,体验如此单纯而又浓烈的喜悦,是我的人生之中仅此一次的珍贵记忆。
在温柔的暗夜里,我明白,她多半也眺望着相似的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