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我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葬礼。
来的人挺多,挤在殡仪馆的灵堂小厅里略显局促。厅里的啜泣声不绝于耳,但仔细一看,大夥的眼里甚至都没有些许悲戚之意,眼眶干得有如沙漠。少数几人眼眶红了,每当谈起死者,他们就条件反射式地用指背狠狠刮擦眼角,抹去并不存在的泪珠。
李子桐一走进小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不少人当即围拢过来,有的嘘寒问暖,有的加倍傲慢,以长辈的身份对她的姗姗来迟指手画脚,更有甚者直接问起她打算如何料理李家的遗産。李子桐含糊应答,不想理会的就直接装作没听见。而我则尽力扮演护花使者的角色。
说话间,一个中年大叔向我们挤过来,他双眼略为突出,仿佛脑压过高,让他呈现出瞠目而视的表情。头发稀疏,体格却仍显粗壮。长满了黑色体毛的手腕上,套着一条拇指粗细的金链子。他一走过,周围的人就像被风暴刮弯的树枝一样纷纷侧身。
“那就是我二叔,叫李开毅。我不想见他。”
“那怎麽办,有作战计划吗?”
“有,我去趟洗手间。”
李子桐转身就走。李开毅想追,但我没让路,人又多,他只得瞪了我一眼离开了。
见她安全离开,我长舒一口气,挤出人群,找了个安逸的角落靠着。
灵堂中央摆着朴素的棺材,摆了几篮可循环利用的白菊花。棺木看上去十分单薄,仅仅比装橘子的木箱子结实点。棺材盖没开,恐怕是由于遗体发现时的糟糕状态,即使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再努力,也难以修复到不骇人的地步。现场标识死者身份的只有棺木後的灵位和遗照。
那张遗照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黑白色的遗照本身就相当不吉,这张相片里的人脸又十分模糊,像是笼罩在薄雾轻纱里一样,更显得鬼气森森。
没等我凝神细思,已听到身後有人讨论起来,“你说李家这个小丫头怎麽搞的,遗照选了这麽个不清不楚的。”
“就是,”另一个女声在一旁帮腔,“自己弟弟的葬礼还迟到,简直是应付了事的态度。”
“你们没听说吗,李天赐根本不是她的亲弟弟,所以才这麽胡搞。”
回过头一看,是三四个膀圆腰粗的中年妇女,围成一圈说得吐沫星子横飞。
“而且她连李天赐的照片都找不到,一张都没有。最後只能从身份证照片上拓印。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
原来如此,是从小尺寸的照片放大导致的像素过低。仔细一看,脸的边缘明显带着锯齿状。但即使搞明白了相片模糊的原因,那张脸仍让我感觉十分不对劲。
稍倾,工作人员进场,正式的葬礼仪式开始。没什麽可说的,老一套的流程,每每如此。遗体告别,火化,下葬。
衆人排队烧完纸钱後,仪式算是画下了休止符。从墓地出来,早有订好的大巴车等在路口,接大家去吃午饭。李子桐拉了拉我的袖子,我知道她不想去。由于葬礼的肃穆氛围,刚才谁也没多说题外话,但接下来就不一定了。很多人一脸憋了很多话想说的样子,等下宴席上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若是有人白酒灌多了,演变成鸿门宴也说不定。
李子桐借口身体不适,推脱着不想去。但衆人不依不饶,一边嘴里说着客套话,一边把她往大巴上拉。我奋力帮忙,但势单力薄。此时那个叫李开毅的二叔居然出手相助,他嚷嚷着“人家远道而来不容易”,几乎是靠蛮力把李子桐从人群里硬拉出来。
路旁还停了一辆丰田花冠小轿车。李开毅护着我们坐进後座,自己发动汽车迅速逃离现场。
“子桐他们累了,我们先送她回家吧。”李开毅对着副驾驶座说,我这才注意到那里默不作声地坐着一位中年女子。
“好啊,你开慢点,注意安全。”女子身穿灰色毛衣,胖乎乎的,转过头来对李子桐和蔼地笑了笑,“你也是不容易啊,後座有靠枕,你斜倚着休息一会吧。”
李子桐冷漠地说了句“谢谢”,闭上眼睛没再开口。似乎也明白他们没安好心。
与上海比起来,老家的市区小得可怜,车没开多久就到了。李家还是老样子,蜷缩在小巷子深处。看来棚改计划的触角尚未延伸到这一带,所见之处和十多年前毫无变化。
李学强把车停在巷子口。我想起当年曾在此目睹凶案现场,心里暗暗发怵。李子桐再次礼貌道谢,说今天多亏了他们帮忙,改日一定登门道谢,送到这里就行。
“你打算怎麽进门?”李开毅以开玩笑的语气说,“钥匙在我这呢。”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串钥匙晃了晃,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拧开门锁。反身还招呼我们进门换鞋,俨然一家之主的做派。我和李子桐对视一眼,心知不妙。
李二婶也跟在後面进了门。她换上拖鞋,走进厨房,像招待客人一般给我们端茶倒水。接着两人都坐上沙发,陪李子桐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提要归还家门钥匙。
李子桐耐心地陪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已近下午两点。我有些忍不住了,说自己肚子饿了。这倒不是说谎,为了赶火车,我连早饭都没吃,现在头都有点发晕。
李开毅拍拍我的肩,“没事,我点外卖了。”
仿佛印证他的说法一样,很快就有外卖配送员敲门。送来饭菜满满一大包,分量相当惊人。酸汤肥牛丶菠萝咕咾肉丶青椒土豆丝丶清炒油麦菜,外加大盆的酸菜鱼和一整只烧鸡,居然还有一瓶二锅头白酒。俨然开宴席的菜量,明显不是留给我和李子桐两人吃的。
果不其然,二叔婶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掰开附送的一次性筷子当场大快朵颐起来。李开毅顺手把白酒也开了,邀我一起喝。被礼貌拒绝後他也不介意,悠然自得地自酌自饮起来。
李子桐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李开毅却依旧吃喝个不停,仿佛无底洞一般。二婶则边吃边谈天说地。李子桐最初还时不时的短短应和两句,时间长了就只“嗯”一声作答,最後干脆默不作声,望向窗外的电线杆子。
二婶毫不在意冷场,在无人搭腔的情况下滔滔不绝地讲着坊间新闻,肺活量和脸皮厚度都让人钦佩。两人就这麽硬耗到日落偏西,二叔已喝到满脸通红,酒瓶即将见底,这顿不知道是午饭还是晚饭的饭局仍未结束。
天色全黑时,我已经把李家几十年远亲近邻之间的恩恩怨怨听了个全本,每个人的年龄丶职业和脾气也都摸清楚了。二婶终于也感到无话可说,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的老公。李开毅放下酒杯,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扑鼻而来。
“子桐啊,这次回来准备待几天?”他带着酒意问道,“你们年轻人不喜欢在家做饭,没事上我们那吃也行。”
“不麻烦了,我赶着参加电影节,明天就走。”李子桐冷冷地回答。
“唔,这麽急啊。也对,你是做大事的人,时间宝贵。我们李家就数你最出息了,我家那个不孝子,哎,不提也罢……哎,可惜你父母都去世得早,没能亲眼看看你现在出息的样子。”
他吸了吸鼻子,没再说下去。二婶动容地接过话茬,“孩子,我们知道你心里苦。学强夫妇过世後,就你最疼天赐这孩子,又当爹又当妈把他拉扯这麽大。结果今天还有人胡说你对葬礼不上心,简直胡说八道。”
李子桐简短“嗯”了一声。
二婶擦拭眼角,“你要想开点,还有叔叔婶婶呢。今後我们互相照应着过日子,你有什麽不方便的,尽管找我们。”
李开毅说道,“就是,我们活了大半辈子了,不敢说混得有多好,但起码是说得上话的。天赐的後事你不用操心,交给我们就好。什麽头七啊,周年啊我们都尽心办,保管街坊四邻挑不出刺,说不了一句闲话。还有这房子,你在外面忙,回来的少。我们隔三差五地过来打扫打扫,保管你逢年过节回来住的时候跟新家一样。”
李子桐终于不再掩饰,以白纸般的表情注视两人。较之冷漠,更明显得是一种轻蔑之意。
“劳二位操心了,我还是会定期回来的,父母和天赐的墓,我自己扫就行。房子的事也不用二位劳神费力了,我已经联系过房産中介了,下月起这房子就包给他们转租了,打扫卫生之类的琐事交给他们就好。”
李开毅夫妇的脸色变得仿佛刚被人掴了巴掌。几秒後,李二婶反应过来,换上长辈斥责小辈的语气,“你这孩子,我该说你什麽好。天赐尸骨未寒,你转手就把房子租出去了,这也……也太没有人情味了吧?”
李子桐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这就怪了,教我这麽处理的可是二位啊。”
“胡说!我们什麽时候让你处理房子的?”
“当年我父母过世後,你们可是第一时间想变卖这套房子的,还偷偷联系好了买家上门。要不是当时有长辈还在世,强行中止了买卖,这房子早卖出去了,今日还争夺什麽?这种好榜样我可是要记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