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初楹思考了很久,窗户外头的烟花一簇簇地炸开,一分半钟以后歇了下来,然后在更远的地方又燃起一轮新的烟花,一串接着一串,无法停息,那点绚烂的光影就穿过落灰的窗户降落在书桌上,降落在梁聿的鼻尖和漆色的眼底。
“现在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毕竟我也是指望着从日记里找回记忆的。”她徐徐说,“既然这样的话,就只有一个途径了。”
“什么途径!”
“像你找到姥爷和妈妈一样,我要找到我的亲人,从他们的记忆里获取我的信息。”
梁聿闭一下眼,觉得心累,背脊向后拱:“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找到亲人我给你画个画像贴在大街上寻亲吗!”
“不,我还记得一件重要的事。”梁初楹的眉头皱得紧了一下,一脸严肃地义正言辞道,“我记得我现在躺在哪个医院。”
梁聿沉默了两秒,直直盯着她说:“你还没死!”
虽然说着这样的事,但梁初楹看上去倒是一点儿都不悲伤,语气出奇地平静:“濒死,就剩一口气吊着吧。”
她转了个身子,静静望着外头愈来愈远的烟花,人在深夜里总是容易感伤,容易共情,梁聿看着这团孤零零的小火苗,发了很久的呆,然后听见她的声音:“虽然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活下来,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忘记那些人。”
她又说出那句话:“因为人靠记忆证明存在。”
几秒以后,梁初楹打了哈欠,看上去有些倦了,但嘴里还嘀嘀咕咕的:“你看过《寻梦环游记》吗!”
梁聿说看过,他顿了两秒,偏开头才说得出口:“不用瞎担心,你不是要找亲人吗总归还会有人记得你。”
再不济,他也会记得世界上有她存在过的痕迹。
虽然他可能也活不了太长,大不了下去以后再打个招呼……再说了,比起梁初楹,梁聿才更应该担心自己死后有没有人会记得自己吧,估计连个墓地都没人安置,随便火化一下,就给撒海里去了。
他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真是多管闲事,自身难保了还担心起梁初楹来了。
老家里可能还会有妈妈的照片,就是不知道被那个人放到哪里去了,孙红萍死了以后,那个男人就嫌晦气,烧掉了不少东西,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一张孙红萍的照片。
找到照片以后,他看完一切,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死掉了。
然后他这一生的苦难与不幸,就可以被全部终结。“……”
“说啊!”
孙福生被小曜的话给说痛了,脖子像卡了壳的发条,扭到另一边的时候都快发出咔嚓咔嚓的骨头摩擦的响声了。
他一只手虚虚搭在茶桌边缘,手指痉挛似的无意识颤动着,嘴巴里发出悠长的叹息:“好啊——好,你说得都对,姥爷确实没本事。”
如果有本事的话,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妻离子散的田地。“……谢你个蛋。”
梁聿皱眉:“谁教你骂人的!”
梁初楹从他指尖飘出去,乐津津的:“我二十岁才成鬼,又不是小孩儿,骂几句人还用教!”
梁聿“呵”一声,懒得跟她斗。
长得那么漂亮,却是个脑子不那么好还没礼貌的呆子。
他盯着悠哉悠哉地到处晃的鬼火,唇角小幅度上扬了几秒,*遗憾她在这里居然不能显出真身,自己也只有在穿进照片的时候才能看见她的脸,能触碰到她。
还怪……遗憾的。
是真心话。
梁聿继续把她揣在衣服里,准备搭地铁去她家里探一下情况,走到中途,刚踩上地铁口的扶梯,就听见她闷闷的嗓音:
漫天遍野的都是白雪,地面上蜿蜒伸出一道又一道的脚印,宽大,沉重。
台阶上蓝色的虚影抬了头,孙福生微微侧了一下脑袋,他的视线投向了梁聿和梁初楹所在的方向,眼睛弯成一条缝,鼻侧牵连出两道褶皱,笑了。
梁聿的手温凉了一半,他忽然想起来,在遇见梁初楹的前一天晚上,在他去五金店买好麻绳准备吊死的那个晚上,他对孙福生说,自己打算第二天早上就走。
孙福生问他要走去哪里,他漫不经心地说要去天上。
那个时候。
在老人低头不说话的那个时候。
他在想什么呢
梁聿脑子里浮现出四个字:爱与被爱。
在他对孙福生那么说的时候,这两个条件,便都失效了,孙福生连孙子都没有了,就真的没有可以惦念的东西了。
所以他究竟是因为脑瘤头痛而坠下楼的,还是因为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牵挂的人,所以翻下窗台的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梁初楹最开始就对他说过,你是找不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屋子里的梁设慢慢开始变得透明,睁开眼又是一天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老头没有吃饭,古板的脸上挂着又薄又皱的皮,手上层层叠叠地长满了棕灰色的斑,一步一步爬上了窗户,看了眼太阳,好像什么也没想,就跳了下去。
当他开始频繁忘记带钥匙,忘记关煤气灶的火,忘记给阳台的花浇水,忘记吃药的时候,才意识到遗忘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孙福生什么都忘记了,但是记得果果,记得小曜,记得自己亏欠他们许多,最后也没还清,只留下了那张他坐火车来霖城时捂在棉服口袋里的存折,还有一张没完全痴呆时写下的潦草的纸条。
【我所有的钱,所有的爱,都要留给我的女儿果果,和我的外孙小曜。
——孙福生】
梁初楹说:“时间要到了。”“……谢谢你。”
他偏开眼睛笑了,无声地做着口型,热雾从他唇齿间溢了出来。
“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