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监官尚自摸不着头脑,忽听魏公公道:“什麽时辰了?”
“回干爹,快戌时了。”
魏公公双臂支着扶椅,欲要起身,胡监官见状忙弯腰搀扶。
“皇上这个时辰折子也快批完了,我也该进宫伺候。”
胡监官是个极有眼力见的,忙推门朝外传唤,“来人,备轿!”
魏公公轻笑了声,苍老的眼珠幽深如古井,“你是个机灵的,可光机灵也成不了事。咱们当奴才的只需记住一条,那就是万事以主子为重。”
“是,儿子明白。”
“不,你不明白。”魏公公负手几步,走到窗台下。
正值一轮明月高挂,在窗前流下玉带华光。
魏公公望向夜空,目光不知落到哪里,忽而叹道:“你们那些心思,以为我都不知道?我老了,那些个银子,我是带不走的,你们也带不走,咱们这些没了根的人,是注定逃不开宫里。
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不过是新朝换旧朝,换了个主子,咱们当奴才的依旧是奴才,兜里的银子合该孝敬主子。
世人都以为皇上坐拥天下,金银财宝享之不尽,可国朝礼法自有定数,内库那点银子若没有咱们这些奴才定期补上,皇上又如何当的畅快?所以他们要闹,就让他们闹吧,咱们只需把份内事情做好,也就成了。”
“干爹,轿子到了。”有小太监在外低唤。
“干爹,儿子明白了。”胡监官沉了眉,正色道,“儿子这就扶您进宫。”
魏公公整了整衣领,由胡监官扶着出门上轿。
宫殿长廊蜿蜒,魏公公一路步行,刚走到金殿门口,忽听里间传来一声怒斥:“南部刚平了茂州匪乱,北方又出了暴乱,民间流言纷纷,难道我大靖离了他耶齐烈,就当真无人可用了?”
“臣无能!”
这是耶齐格和拓摩旧部在私议国事。
“去查,这些个流言都是从哪冒出来的!”
“是。”
魏公公低垂眉眼,立于门廊值守,忽见远处一小太监匆忙跑来,“公公,皇後娘娘身子不适,想请皇上过去看看。”
侍候在耶齐格身边这麽久,魏公公深知这位主子极重子嗣,即便此刻国事紧急,可也架不住皇嗣。
“在这候着,我去通传。”魏公公低声吩咐,转身进殿。
不多时,耶齐格沉着脸,大步跨着出了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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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月华如水,同样朗照在李家村每一户农家的窗台上。
其中一户农房中烛火如豆,少女正襟端坐,于灯下静听老者教诲。
原来自那日一闹,李大山感念明景崇恩义,又得知他暂无定所,便干脆留他在自家暂住。明景崇也不推脱,于是,这里就成了师徒二人每日碰面的地点。
“师父,如今天下之势,您怎麽看?”
明景崇捋须吟笑,“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靖立朝不久,且尚未完全占领中原,你若问我往後之势,我只能回答,尚待时机,方可一统。”
“谁来一统?”
“得道之人。”
“何为得道之人?”
明景崇笑而不答,岔开另一话题,“上次那些催税官差横征暴敛,你认为根源在何处?”
沈绾想了想:“自是上位者不知节制御下,昏聩无道之故。”
李大山在旁接言:“不错,这帮蛮夷自打侵占中原,没少欺负咱们老百姓。”
“大山,你再好好想想,百姓的穷苦真的只是源自拓摩入侵吗?”
明景崇这番问话,让李大山不由一默,百姓的困苦,似乎……由来已久。
“是啊,那些苛捐杂税其实自前朝就已经存在,”大山想了想後道,“只不过那些蛮夷手段更甚,逼得更紧而已。”
“正是,”明景崇道,“古往今来,变的是王朝统治,不变的是芸芸衆生。哪怕是中原人统治的王朝,一旦离了民心,也同样会被潮流湮覆。”
沈绾心中不由一震,“师父的意思是……大胤亡国丶拓摩入侵,都是必然,那丶那就没有法子改变?”
“有,但不能操之过急。”明景崇觑了眼沈绾,叹道:“你如今的性子还太过急躁,上次炸毁的不过是一间铺子,可天下病竈尚在丶根瘤未除,若想改变,非一朝一夕可得。”
沈绾长睫一眨,不由想到尚在牢狱的谢翊,“请师父指点。”
明景崇深深看了眼沈绾,起身踱步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历代王朝大势更叠,正如春秋冬夏循天道嬗递,非一国一姓可挡。所谓千秋万岁丶万寿无疆皆是空话,天下之道,莫若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沈绾若有所思,“师父的意思是……循天道而行?”
默了默,水眸陡然一亮,“师父方才所说民心,徒儿斗胆一猜,这所谓‘得道’,即是得民心者方得道。”
屋中静谧,忽听一朵烛花炸响,明景崇捋了捋长须,眼中赞许不言自明。
“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