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被锁住的,是一口深埋在古树之下的地井。
长剑在手,李闻歌三下将所有的繁复的锁链悉数斩断,临到要打开时,挥手止住了梦留,走上前去借着月光,在石盖上慢慢摩挲,将被湿泥遮盖的刻痕一点一点剖干净。
又是八字生辰图。
她皱了皱眉,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和那张被压在观音像下、又被春红不慎踩中的符纸不同,上面所有的内容,都指向了被这口井封住的另一个人。
是时候打开一探究竟了。
井口不大,同样里面也不深。常年不见光,被封到了地下,有些蔓草顺着石盖的缝隙悄悄爬进了井内,拼命地吸着水分,如今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混着黑泥的底。
李闻歌举起火折子,往井下一照,明晃晃的火光一下便打在那身穿红衣的纸人身上。纸人被点了眼睛,直直从井底望上来,看得探了半个身子在井口的梦留头皮一阵发麻。
这座宅院,居然还藏了这么深的秘密。
“把这东西弄上来吧。”
湿淋淋的身体被麻绳吊着,慢慢地荡在了地面。
李闻歌这才注意到,这所谓纸人,只有一个头是由纸糊了一层油做得,不沾水也不浸湿,而身子穿的是规规整整的红衣裳,看样子像是男儿幼童时常着的短襟学衫。
红衣之下,是森森白骨。
拨开那层湿得彻底的衣裳,入目便是一具完好的、骨骼分明的人的躯体。从胸腔到胯骨,从肩颈到指尖,没有一处少了东西,都被人用桦树皮烤制而成的焦油紧紧粘合在一起。
“李姑娘,这是……”
梦留抬起手想要触碰,看着这样可怖的邪物直挺挺地躺在自己面前,又不住更小心了些,轻轻将纸人翻了一个面,露出了后脑来。
上面贴着的符纸,也糊了一层油,写在上面的字虽潦草,但清晰可见——
是俞成玉。
与头相对应,再往双足一看,各贴了一张白符,写了一个让人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姓——
俞、成、云。
“原来,这才是你的名字啊。”
或许她从自己的亲弟弟死了的那一刻起,便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她反正疯癫,反正神智不清,反正久病在床,反正无人在意,所以就可以被随意地对待。
有没有她,都是一样的。
……
“我说的对吗?”
李闻歌慢慢走至俞老爷子身前,看着他那张迎女婿进门时尚意气风发的脸,如今变得惨白而灰败,弯下腰来,“你拼了命也想要你唯一的儿子回到你的身边,只可惜,你费尽心思,耗尽心血,换回来的也不是你想要的人。”
“你没能招回你儿子的魂,倒是把这个鬼给招进家里来了。”她轻笑,“白白养了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鬼,真是造化弄人啊。”
俞老爷子盯着那随意散在地上看不清颜色的头骨,眼珠子动也不动,好半天才如同死人转眼一般,斜着眼睛看向李闻歌,被她置身事外的模样所激怒:
“……造化弄人?”
“是啊,我俞长恭是造了什么孽,老天爷他要这么不把人当人,他要这么罚我?我原本能有一个圆满的家,贤惠的妻子和聪颖的孩子。”
他双眼猩红,“为什么?为什么说不在就不在了,为什么?我俞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来日能让我们俞家光宗耀祖的盼头,为什么偏偏死的人是他!”
“为什么不是你!”
他转过头来,朝着脸孔与俞成云有八分相似的女鬼怒斥道,“凭什么死的不是你!”
“玉儿是打娘胎里就护着的,生怕出了一点差池。他生早了时候,又是小的那个,接生婆子说了,他被长姐挤在一旁,颈子也被缠住,好不容易才救活了,却落个天生弱症。”
“我夫人,是最盼着这个孩子出世的人。”他涕泪涟涟,“她是家中最小的姑娘,兄长皆在地方为官,可她偏偏挑了我这么一个商贾,甘愿下嫁。”
“岳丈不允,她绝食了半月,最终还是与我结了亲。日子初初过得滋润,可渐渐地,也就没我们所想的那样好了。”
“士农工商,不过只有自家院子里的下人把我们当主子罢了!出了这院门,你瞧瞧邻里街坊,哪一个真心敬我重我?若不是抛金掷银地不知花了多少到处打点,你们当真以为这北街能由我俞氏说了算?”
“三年无所出,加之满身的铜臭让她的那些兄弟姊妹们从来不肯正眼瞧上一回,出了这越姑城,我们走去何处都低人一等,空有金银财宝又能如何?”
“积年累月如此,怎会不成心病!”他摇着头,“我自知无用,帮衬不了一二,每每看她被娘家人挤兑,我却无言以发,我心中又何尝不痛!正值此时,朝中改制,荫蔽转为科考,而夫人正值有了身孕——”
“这不是天赐的福分,是什么?”
他又叹又笑,又恨又悔,“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夫人她对这个孩子有多少期盼!她为何会早生华发,为何会久病不愈,为何有心症而不得治,都是因为那个丧门星,如若不是她作祟把玉儿推入湖中,我俞家,怎么还会如今日!”
“早就该溺死的……”
“我早就说,这孩子,不该留的。”
这样就算是爱了么?……
“为什么我就该死?”
李闻歌回头看去,被四方符咒围困的色鬼冲撞着眼前不可能击破的屏障,空洞的眼里流着血泪。
“为什么死的人就要是我?”她咧着嘴角,苦涩地笑着,“你们为他赐名成玉,多好的名字,盼望他成如玉公子之姿,那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