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失控的表现在方方面面,泰山府君的神识在山上的一棵老树上,那棵树在人间的历史有千万年之久,是他当年一出现就选中的栖息地,他最爱在里面躺着睡觉,树的根系扎得很深,他能顺着树根吸食地下净水,分散意识去听地下的各种动静,有趣极了。
但是从几百年前这样的生活就让他不满意了,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更多,并且能得到一些此前从未得到过的,他的心里升起了名为欲望的东西。
他曾自问是何时而起,他从睡梦中睁开眼,有了答案,从酆都对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産生怜惜开始,他的心也在为周围的事物颤动。
地府无主的时候正是他为自己谋划的好时机,暗地里经营了百年,可没想到此刻居然会失控,他叹了口气,到底不甘心。
“你看人间的洪水马上就要泛滥,你猜猜会有多少人死于这场洪水中。”严喻安好奇地问着他,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谈论千万人在这场风波里的生死,而是在探讨明日的天气变化是否如今日一般无常。
泰山府君看着撑着老树的严喻安,带着异乎寻常的平静道:“拦了你这麽久还是没有阻止你回地府,看你对那个孟欣故这麽上心,我还以为你会和人一样心碎而死。”他那时下在公仪靖身上的符咒的作用也是这个,碰到的人或鬼都会在死前万箭穿心,心碎而死。
真是遗憾,死的居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鬼,还是一只连轮回都过不了的鬼,他默默地盘算,大概是亏了。
他闷哼一声,仔细一看,眼底已经红了一片,淤血上浮入他的眼睛,血红的眼球低头一看,树身上布满了冰凌,金色的双鱼在游动的时候带起一层层冰,要把他封起来,他逃不出去。
“我会保护好他,而你再说一句让我不开心的话,我立马送你去死。”仿若恶魔低语,严喻安的声音轻得可怕,但不要忽略他话中的肯定与威胁。
泰山府君依旧用沙哑的声音道:“你要是杀了我,天道不会放过你。”他的话音一落冰凌深深地嵌进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换来他一声声的呼痛,仿佛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严喻安擡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他在尽情地下雨,没有闲工夫理这里的小事。
“你放任自己的下属给人间带来麻烦,因为你,人与鬼的界限被彻底打破,人间藏着不知多少鬼。”严喻安好心道,试图让他想起来,毕竟这个时候谁都不适合再给人间添乱,“你记得你的大牢里关了多少鬼吗?”
泰山府君在心底盘算,发现自己根本算不清,沉默几秒後,叹了口气,然後他就听见了严喻安的贴心嘲讽,“要是没有这个能力就不应该把算盘打到别人的地盘,你连人间的城隍都控制不住,各怀鬼胎,为了彼此的利益互相算计,隐瞒,同时在观察风向,要是现在我的下属去人间,他们大多会立刻倒戈,把一切都推到你的身上。”
严喻安回头看他,他的身躯随着树枝轻晃,没有实体的一团雾气颤动,像是一处在寒风中跳跃的苍白烛火,在风中摇摇欲坠。一切皆有缘法,他所作所为正在被天道清算,这连绵不绝的雨是对他最後的警告,以他为名犯下的恶行正在反噬,他的罪孽将他消耗的只剩一团轻薄的雾。
他们本没有实体。
他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一团雾,在混沌中知道自己是谁,生于天地的责任,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弱小的人类让他们顺应天道去生去死,他们不能有自己的私心,他们顺着天道的希望行事,几乎每一步都能让天道满意,他们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十分听话,直到他们中的异类开始思考,他们也跟着不满,渐渐地从思考中得出了渴望,慢慢地变成自己的欲望,鬼神有了私心。
泰山府君疑惑道:“为什麽我做了这麽多却不能像你这样自由,东岳被困在东岳大殿内不得私自离开,而我只栖息在这一棵树里,你却有了独立的身体四处游走。”
阳光倾泻下来落在严喻安的身上,泛着淡淡的白色,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才适应,在阳光下神情安详,他的嘴唇动了动,懒洋洋道:“为了这次轮回,我搭上了所有的一切。在此之前,我并不祈求他的爱,只希望以人的身躯出现在这地上,我愿意赌上一切,恰巧我赌赢了,而你赌我离开地府,再也回不来和东岳一起蚕食领地,最後赌输了,成王败寇不外乎此。”
就在此时,古树里发出的一声巨响,内里有东西正在崩塌,树的表皮仿佛与灰白色的城墙一般簌簌地掉着白灰,密密麻麻的东西正在啃树根,或是有其他的东西正在不停的蠕动想要出来。
站在山上往下看,五六条江的水正在暴涨,汇聚成一股股冲刷堤岸,瀑布在吞噬边缘的岩石,顷刻间掺了水的泥石就会将一个容纳了数千万人口的平原吞没,千万人流离失所,命在旦夕,而泰山的老树根已经被啃掉了一半。
严喻安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你已经输了,这是警告,如果你还坚持不把鬼关回大牢或是放进地府,还为了你的宏图伟业一意孤行,那麽人间覆灭时你会先他们一步死。”
泰山府君还在无畏地挣扎,“你不是阎帝吗?人间的人也是你的子民,你居然不救他们。”
严喻安想了想,“你想威胁我,可我不受威胁,大不了他们再回地府轮回一次,天灾死的人下一世会活得更好,因为他们会分摊你曾经的功德,而你会因为你的罪孽永不存在。”
泰山府君的身体轻轻颤抖,越来越虚弱,严喻安嘴唇轻抿,目光凛凛地与他对视,神情冷静得可怕。他的树根正在分裂,树叶变得枯黄,有无数的虫子在狂欢,期待他死後的身体能留给他们享用。
他可是鬼神,怎麽能被微不足道的小虫子威胁,怎麽会为了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牺牲自己。
泰山府君只能疲惫地紧了紧自己的喉咙,尘埃落定一般道:“我输了,如你所愿,人间的鬼和城隍交给你处置。”
下一刻,天地的风云皆变,难得的太阳穿破云层,吝啬的阳光洒在路人的头顶,试图蒸发连日的潮气。远处的洪水诡异地静下来,分成一股股有意识地去找寻自己的归途。
花共秋时隔这麽多天第一次主动打开落地窗,她发现漂浮在自己头上的鬼一个个惶恐不安向着一个方向飘走,草坪上的积水慢慢地渗进泥土。
叶灵岩眯着眼睛感受一阵,道:“雨过天晴,是个好兆头。”
那些放出来扰乱秩序的鬼都有序地回到了自己本应该待的地方,还有一些瑟瑟发抖把自己藏在黑暗的角落里试图躲过鬼差的抓捕。他想,地府的鬼差来得要慢一点,他可以提前抓一抓,叮嘱花共秋在家记得开窗通风,他一下子就跑了出去,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
严喻安看着干瘪的老树,泰山的身躯轻而薄,不日就会陷入沉睡休眠,需要漫长的岁月才能补齐自己失去的功德,他道:“放心,我会依据他们的善恶进行审判。”
他已经为那些不守规矩的城隍或是鬼敲响了丧钟,清算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一条金色的鱼从他的身边腾空而起,像是一只巨大的鹰隼张开自己的翅膀,径直地穿过古树将它拦腰折断,刹那间白色的树心与褐色的表皮四处飞散,落在地上化成齑粉,树的身躯很快地扭动挣扎,脚下的山也在颤动。
严喻安一跺脚停住了嗡嗡作响的声音,耳边才清静下来,只馀下泰山府君痛苦的哀鸣,最後一切归于沉寂,神明在接受这样的现实。
“你还是要杀我。”泰山府君狼狈地叹息,“竟然都快死了,那我再问一句,你真的会冷眼看着人间为我而覆灭吗?”
严喻安道:“我已经调了地府的鬼差,他们在每一个重要的关口,你一旦犹豫我会立刻追杀你,而他们会去堵住洪水。”
那是一位鬼神应尽的责任,那他输得不冤,以前没有抢得过地府的地界,现在也比不过他的心计。
“你是为了那只鬼,为了他向我复仇吗?”泰山府君虚弱地问道。
严喻安的声音很低,却很沉重,“他的名字叫孟欣故。”
泰山府君嘴里不停地发出呓语,“原来是这样,你居然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说话间他擡头看着苍穹,原本放晴的天开始低沉,压在视野的正上方阳光也变低了和灰黑的云层混在一起。
他的眼前是放大的鱼,鱼在饥饿的时候要捕食,而他便是捕食的对象,泰山府君越发安宁,声音越来越轻。
“你也会……因为弑杀,杀死一个神明……堕入无尽的黑暗……你希望的那个人再也回不到你的身边。”最後一个字从口中吐出後,他缓缓地等待。
回应他的是冰冷的目光与铺天盖地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