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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第1页）

第32章

沈府朱门前的石狮依旧静默矗立，斑驳的石纹里藏着经年的沉寂，却拦不住流言蜚语像初春土壤里钻出来的蛀虫，循着高墙的缝隙往里钻，悄无声息地啃噬着府内本就脆弱的平静。

沈敬行回来了。

一身风尘裹着大漠的砂砾气息，身後还跟着位深目高鼻的西域名医。他甚至没来得及抖落披风上的沙粒，沿途听来的那些话就先灼得他心口发紧——关于儿子沈知渊，和那个来历不明丶还曾是囚徒的护工陆峥，市井把两人的纠葛添油加醋，传成了满是荒唐色彩的“奇闻”。在沈敬行听来，那陆峥哪里是什麽护工，分明是个揣着心机丶挟恩图报的宵小，说不定早就盯着沈家的万贯家财了。

“岂有此理！”沈敬行一掌拍在黄花梨木桌上，茶盏被震得在案上跳了跳，叮当作响，“我沈家何时容得这般狂徒登堂入室？知渊年少不懂事，被人蒙了眼，你竟也任由他胡闹？”他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一旁静立的妻子虞宝初。

虞宝初拈着佛珠的手指顿了顿，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疲惫与无奈：“敬行，你久不在家，许多事不是外人传的那样。陆峥行事是莽撞了些，可他数次把知渊从危难里拉出来，连沈家的难关都是他帮着渡的。他对知渊……是真心的。你这般武断，怕是要寒了知渊的心。”

“真心？”沈敬行嗤笑一声，猛地拂袖起身，衣摆带起一阵风，仿若指着空气在责骂：“一个赌徒丶囚徒，能有什麽真心？不过是攀附富贵的把戏！我沈家几辈子的清誉，不能毁在这种人手里！”

他终究是掌家多年的主君，积威早已刻进骨子里。虞宝初的劝诫像泼在烈火上的一捧冷水，不仅没浇灭火，反倒让那火燃得更旺。沈敬行没告诉沈知渊，直接让人去唤了陆峥。

书房里的气氛沉得发闷，像暴雨来临前压在头顶的乌云，连呼吸都带着泥土堵鼻的滞涩。

陆峥刚踏进门，就被一道冰冷的目光扫过，从发梢到脚跟，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沈敬行端坐在主位上，连个让他落座的手势都没有。

“陆峥，”沈敬行开门见山，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你在沈家这些日子，沈家待你不算薄，知渊更是把你当回事。”

陆峥挑了挑眉，双臂环在胸前，站姿依旧不卑不亢：“沈老爷有话不妨直说，不用绕弯子。”

“好。”沈敬行盯着他，目光锐利得能割开布料，“我沈家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这里是五百两银票，够抵你往日的工钱，还能多剩些。拿上它，今天就离开沈府，往後跟沈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一张簇新的银票被推到桌案边缘，边角微微翘起，像一张无声的逐客令，透着不容拒绝的傲慢。

陆峥脸上的散漫瞬间消失，肌肉绷得发紧，眼底像是淬了冰渣，直直看向沈敬行：“沈老爷这是要赶我走？”

“是请。”沈敬行语气淡得没什麽起伏，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沈家不欠你什麽。你若是识趣，就该明白云泥之别，别再痴心妄想，污了我儿的前程。”

“痴心妄想？玷污？”陆峥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扯出一个极冷丶极戾的弧度，胸腔里一股恶气翻涌着，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活了这麽大，何曾受过这种羞辱？便是宫里的皇帝老儿，他也敢抡着拳头对上！

他猛地擡起手，却没去碰那银票，而是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

“砰”的一声巨响，笔架和砚台被震得齐齐跳了起来，墨汁溅出几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深色的痕。

“沈敬行！”陆峥声音哑得厉害，里面积压的怒火与屈辱几乎要溢出来，“老子留在沈府，从来不是为了你这几个臭钱！你看清楚了！”

他的目光像受伤的猛兽，狠狠剐了沈敬行一眼，转身就走，脚步又重又急，撞得门框“吱呀”作响。那五百两银票被孤零零地留在桌上，像一张没人要的废纸。

“站住！”沈敬行怒喝出声。

陆峥脚步没停，背影挺得笔直，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砸在空气里：“放心，老子不稀罕！你这沈府，老子还不待了！”

陆峥走了。

走得干脆利落，什麽都没带——连那枚云纹玉佩，都被好好摆在了枕头上，温润的玉面映着晨光，像一道没说出口的挽留。

沈知渊得知消息时，正配合着那位西域名医施针。消息是苏嬷嬷红着眼眶丶吞吞吐吐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他心里。

刹那间，沈知渊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银针扎进xue位的酸胀感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响，什麽都听不清。父亲回来了，他本该高兴的，可这份高兴，竟是用赶走陆峥换来的？

他脸上没什麽表情，只是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节一根根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紫檀木里，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痕，嵌得太深，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没立刻发作，甚至没去质问父亲。只是异常沉默地配合完後续的治疗，动作麻木得像个提线木偶。

父亲千辛万苦为他寻名医医治，他这份恩情感激不尽，现在腿疾未愈跟他争执也是无用。家里失和外人来侵到时候造成不利局面，他并不想这样莽撞。于是细细思索，便将今後的事情计划好。

那位西域名医的手段果然厉害，再配上珍稀的药材，竟真的一天天疏通着沈知渊淤堵萎缩的经脉。腿部开始有了微弱的感觉，刺痛丶麻痒，那些难受的触感，却偏偏象征着生机在一点点回归。

沈敬行喜不自胜，几乎天天守在旁边，看着儿子的腿一点点好转，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可虞宝初却一天比一天忧心——她看着儿子的腿渐渐能站了，眼底的光彩却一点点暗下去，最後沉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再也没了往日的鲜活。

像是在这深渊之下，计划着什麽。他一贯遇到事都是沉着冷静，这次更是冷静得不像话。

“知渊，你父亲他……”虞宝初坐在床边，想替丈夫解释几句。

“母亲，别说了。”沈知渊打断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累了，想歇会儿。”

他终于能走了。起初只能倚着拐杖，勉强挪动几步，双腿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可他确确实实，重新站在了地上。

沈府上下都欢腾起来，下人们端着点心丶送着汤药，脸上满是笑意。唯有沈知渊，常常一个人站在廊下，望着庭院里那几竿疏竹，目光空茫得像失了魂，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虞宝初找到沈敬行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敬行，你真的没看出来吗？知渊的心早就跟着陆峥走了！你强行把他们拆开，就算治好了他的腿，他也永远不会快活！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我们别再插手了。”

沈敬行皱紧了眉，看向廊下那个清瘦的身影——儿子近来瘦了不少，背影透着说不出的沉默，连站着都显得有些单薄。他心里第一次冒出了动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难道……他真的做错了？

就在沈敬行犹豫着，要不要放下身段，去把陆峥找回来问个明白时，沈知渊不见了。

他只在枕下留下一封简短的信，信纸叠得整整齐齐。

“父亲母亲膝下敬啓：腿疾已愈，儿心亦安。然世间万事，强求无益。儿去寻一答案，勿念。不孝子知渊拜上。”

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峻，笔锋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冷意，像是早就做好了决定。

他竟就拖着刚刚痊愈丶还虚软无力的双腿，揣着绝对够花的银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座既禁锢过他丶也滋养过他的深深庭院。

虞宝初看到信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还是旁边的丫鬟及时扶住了她。

沈敬行捧着那张纸，手抖得厉害，信纸在他掌心“簌簌”作响。他看着妻子苍白的脸，看着空荡荡的院落，耳边突然响起虞宝初之前说的那句“你会寒了知渊的心”——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开。

他终于明白，自己一直挂在嘴边的“为你好”，原来成了最伤人的利刃，把儿子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逆子！逆子！去把他给我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