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容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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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峥油布包丢失,杀手遁走,陆峥缩在废弃刑具堆後,听着巡逻守卫的脚步声渐远,雨水冰冷地浸透衣衫,背後的伤口突突地跳痛。焦灼与不甘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那包东西,究竟是什麽?是否与易家案有关?还是自己莽撞,撞破了别的阴谋,徒惹一身腥?
他强迫自己冷静。杀手的出现,本身就是线索。那般训练有素丶一击即退的风格,绝非寻常势力。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回到杂役通铺那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角落,陆峥换下湿透的号服,胡乱擦了把身子,背後的伤只是草草处理。同屋的几个杂役早已鼾声如雷,唯有那个总是目光呆滞丶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依旧蜷在角落的阴影里,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漏雨的屋顶,不知在想什麽。
这人叫老葛,据说是顶替父职进来的,干了十几年了,平日里像个锯嘴葫芦,别人嬉笑怒骂,他都毫无反应,只机械地干活丶吃饭丶睡觉,像一具被抽空了魂灵的空壳。
陆峥原本并未过多留意他。直至次日清晨,两人一同推着秽物车往偏僻的废料场去时,陆峥因思索昨夜之事,心神不宁,车轮不慎陷进泥洼。他低骂一声,用力去擡。
一只枯瘦丶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默不作声地伸过来,搭在车辕上,一股不小的力气传来,帮着他将车轮推出了泥坑。
陆峥喘了口气,道了声谢。老葛却像是没听见,依旧低着头,目光涣散地盯着地面。
陆峥看着他麻木的侧脸,鬼使神差地,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老师傅,在这地方待了这麽多年,就没想过出去?”
老葛推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陆峥,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麽极细微的东西碎裂了一下,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他嘴唇嚅动了几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出去?……能去哪?家都没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风箱,带着一种被岁月和苦难彻底磨平棱角的绝望。
陆峥心头莫名一动,试探着再接再厉:“总还有亲戚故旧吧?”
“故旧?”老葛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讥诮,那麻木的面具终于裂开更大的缝隙,“树倒猢狲散……墙倒衆人推……哪还有什麽故旧……都怕沾上晦气……”
“晦气?”陆峥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感觉自己在接近某个核心,“什麽晦气能牵连这麽广?”
老葛推着车,沉默地走了一段,就在陆峥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忽然极轻地丶梦呓般地说道:“……废太子府出来的……哪个不是一身晦气……”
太子府?!
陆峥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住,又猛地沸腾起来!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绷得极紧:“您……您是太子府的人?”
老葛似乎被这句话惊醒,猛地闭上嘴,眼底闪过一丝惊恐,重新变回那副呆滞麻木的模样,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拼命推车,仿佛要将所有不该说的话都远远甩在身後。
然而,种子已经播下。接下来的几天,陆峥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小心翼翼地接近老葛。他不直接追问,只是有时递过一块干粮,有时在他咳嗽时送上一碗热水,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望着窗外,状似无意的喃喃自语,提及一些关于“冤屈”丶“沉沦”的字眼。
老葛依旧沉默,但陆峥能感觉到,他那死水般的眼底,开始有了极其微弱的波动,那是一种长期压抑後丶近乎本能的,对“理解”和“倾诉”的渴望。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杂役们都被困在屋里,鼾声和雨声交织。陆峥摸到老葛的铺位旁,将一小壶劣质的烧刀子塞进他手里。
老葛握着冰冷的酒壶,手指颤抖着。许久,他猛地拔开塞子,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咳嗽声中,他破碎丶压抑的声音,如同呓语般断断续续地逸出:
“……小……小人是太子府……前院管家的……小儿子……那年……太子被废……府里……散了……爹娘……都没了……小人……就被塞进了这里……茍活……”
“……太子……是好人啊……就是……太仁了……陛下……陛下嫌他……不够狠……压不住朝堂上那些……豺狼……”
“……那时候……鞑子打进来……朝堂上吵翻了天……主战的声音……大……太子……太子觉得国力亏空……百姓太苦……想……想缓一缓……哪怕……先议和……缓口气……”
“……可那些人……骂他怯懦……骂他……不配为储君……只有……只有兵部易尚书……几次为太子说话……说太子是……体恤民艰……是长远之策……”
“……後来……易尚书就……就出了事……”
老葛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悲凉:“……易家倒了……太子……太子就更……陛下天天训斥……说他识人不明……说他……不堪大任…为君者,需明察秋毫,如此轻信躁进…太子他……”
後面的话,湮灭在哽咽和更猛的灌酒声中。他蜷缩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浑身发抖。
陆峥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又如遭火焚。
原来如此!
太子的“仁”,成了原罪。皇帝对太子的猜忌和打压,朝臣的党同伐异,才是易家悲剧最深的根源!父亲和周将军,不过是这场权力倾轧中,最先被碾碎的棋子!而朱煊治……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是顺势而为,还是……推波助澜?
那些杀手……是谁灭口?还是……来自其他更高处?怕自己查出这牵连真相?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看向蜷缩在角落里丶因酒精和痛苦而昏睡过去的老葛,这个被时代洪流轻易碾碎的小人物,用他破碎的记忆,拼凑出了惊天真相的一角。
陆峥悄无声息地起身,最後看了一眼在睡梦中依旧痛苦蹙眉的老葛,将身上最後一点碎银子塞进他枕下,随即如同暗夜中的影子般,滑出屋舍,消失在滂沱的雨夜之中。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京城的污秽,却洗不净那深植于权力核心的血腥与黑暗。陆峥的身影在雨巷中疾行,心如火燎,又冷如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