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闪过痛苦,面部肌肉微微颤栗。
“从那之後,我始终觉得我不是我,实现我理想丶创造辉煌的,不是我……我就是个窃人果实的小人。我记得,凶手的衣角上有那个奇特的月牙,那就是沙利叶啊,他们杀智械,杀溯生人……”
岑安突然明白过来,激动地挺直後背:“死去的是溯生人,你实际上是两年前复苏的?!你的记忆先是移植给僞人,他成为你的溯生人,28年後,又把他创造的记忆移植给刚出冰眠舱的你!也许是疏于删除,移植给你的包括了他被杀死时的记忆!”
岑安脊背发凉,载体……毛叔早就告诉过他,溯生人只是载体。
“我想,是技术出了问题,他们没能准确删掉溯生人对死亡的感受,导致我感同身受,胡思乱想。我不想给我的放纵与荒唐找借口,但这确实是原因……”伊鹏举说。
岑安忽然觉得“载体”二字很悲哀。
为什麽,为什麽要大费周章?溯不是被祁越毁了吗,究竟是谁在背後操控?意义何在……
伊鹏举敲敲腕上的机械手表,面前投射出他的身份证明和一份刚刚出炉的体检报告。
“你看,95岁,身份信息是95岁。我的脸也是95岁的面相,但我刚才用船上的医疗仪器做了检测,生理年龄是67岁。我在这个时代,实际上只存在了两年……”
伊鹏举收起资料,“最可怕的一点在于,我不如那个溯生人。即便有了他的记忆,可我发现我在脑机操控和武器研制上的能力,远远不如他,我无法骗自己只是老了。
“我想,他之所以成为领域佼佼者,不仅仅因为百年前对理想实现的渴望,而是因为溯生人本身就是一种高级智械,比人类更擅长使用智能工具丶思考丶创造,人类的躯体反而束缚了他们。呵,渺小的碳基生命,究竟自视甚高什麽……”
“老头儿,你可千万别这麽想。”岑安严肃地看着他。
他的想法简直跟毛叔不谋而合。毛叔不就主张脱离肉身,不断用载体维持精神意识,去实现永生麽?如果进展顺利,连这种载体也不需要有了……
那究竟是一种进化方式,还是一种反人类丶反社会的极端思想?岑安也不知道。
伊鹏举惆怅道:“如果有的选,我真的不希望他死。”
“他?你是说,你的溯生人?”
“如果三十年前复苏的是我,那些荣誉与光辉,我不一定能创出。所以我才会有种窃走别人人生的感觉,你能理解吗?”
“你这是惜才。”岑安说。
“他死了。”他看着拂晓时分,天与海之间亮起的光线,喃喃着,“我不明白,为什麽我醒来,他就要死……”
岑安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一定是一场阴谋。幕後操控者当初为何不直接复苏冰眠人,而要大费周章地造相应的溯生人出来?如今又唤醒冰眠人,杀死载体,再次偷天换日?
岑安想不明白,只隐隐感受到了一种科技对生命的蔑视。
“你是从蓝朔的冰眠舱里出来的?”岑安问。
“是的,那个地方叫冰底。”
“那麽,溯生人会是从哪里出厂的呢?”
“不好说,不一定是蓝朔。当年很多大企业都曾短暂地发展过这项産业,互相之间有复杂的合作。”伊鹏举回忆道,“那时候,溯生在某个地区是公开且合法的。”
“哪儿?”
“再生洲。”
岑安从未听过,脑机里飞快地灌入它的历史。
它位于上世纪第一次人机战争摧毁之後的新海陆版图之上,像岛屿一样悬浮于高空,由太空垃圾丶陨石和人造土壤而建。它身下的陆地被反叛智械搞成了废土,因飘满放射尘而被孤立隔离,至今也没有清理修复。废土向南五十公里,倒是他知晓的城市佛罗伦萨。
再生洲——
他脑中闪过一道电流,蓦地想起江漓从雪原里挖出的石碑模型,记录着建筑师岑安的代表作,雪原丶再生洲丶痕绿基岸……
“岑安啊岑安,你他妈一辈子都干了些什麽啊……”
岑安不禁扶额苦笑,很难再把这一切当做巧合,要知道,溯技术被开发出来,他可贡献了不少呢,虽然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有何影响。
海面上起风了,隔着十万八千里,像是从那个时代的岑安身侧吹来,令他浑身冰凉。
岑安突然特别想见黑杰克,想知道黑杰克对“岑安”有什麽想法,又是如何平复这种难以言的困惑和惶骇的。
黑杰克一定有过这种感受吧,像他这样?毕竟,他们拥有着相同的过去。
“呵……”岑安忽然想明白了什麽,凤凰分享给他的那道难题,他有答案了。
天亮的时候,还真有条鱼上鈎了,两个人都很惊讶。
那鱼太小,伊鹏举把它放生了。
岑安准备回去补觉了,睡醒他还要去夜後。
他站起来拍拍老人的肩,想了很多安慰的话,一出口却只凝成五个字,“好好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