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浓浓并未轻信她的说辞,倏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紧锁她面庞,不容错漏丝毫神情变化。见碧玉眼中唯有困惑而无隐忍痛楚之色,心下才稍稍一松。
她却仍不放心,径直撩起她袖口查看,又低道一声得罪,轻轻拨开她後颈衣领细看肌肤。见确无伤痕,又依次查看其馀几名相熟婢女,皆未见异常,这才彻底松懈下来
却又掀开她的袖口去看,又与她说了句得罪,去看她颈後肌肤,一切均未见伤,又依次去看她认得的几名婢女,所见一般无二,才彻底放松下来,
“有劳诸位,”
她微微敛衽,声音虽轻却坚定,“这些事我自己来便好,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碧玉正欲开口,忽瞥见内室方向一道细微示意,当即咽下话语,依命应了声是,指挥侍女们将物品轻置一旁,正要率衆离去,却被忽然叫住,
“且稍等。”
兰浓浓倏然转身回屋。她步履急促,加之屋内昏暗,并未察觉阴影中有一片衣角迅速隐没。她的行囊仍搁在桌上,只今日收拾行李时匆忙,未及细点其中银钱多少。
白日里心神恍惚间又散出去不少,此刻想来所剩无几。如今身陷于此,进项全无,每支出一分,便少一分。
匆匆解开钱袋检视,不禁松了口气。略作思忖,便取出一张银票快步而出。
“碧玉姑娘,”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往日在此,多蒙诸位照料,感激不尽。但从今日起,便不必再费心看顾我了。这些菜肴只留两样清淡的便可,其馀都撤下吧。日後我的三餐与煎药之事,若姑娘得空,还想劳烦帮忙打理,”
说着将银票轻轻递出:“作为酬谢,我会支付工钱。只我如今手头银钱有限,饭菜不必丰盛,寻常清粥小菜即可。”
兰浓浓在玉清时便自费请人照料,对市价花费了然于胸。心知京城地贵,只在原价上加了一成,便将一张百两银票不容推拒地放入碧玉手中,
“我不知这些够不够,但你万莫推辞。若你不收,这饭与药,我宁可不吃不喝。”
她目光清亮,语意坚决:“若你肯收,也请莫要阳奉阴违,拿些超出这酬劳之外的用度。也不必诓我,我本是平民女子,分得清五谷好坏,识得破虚实价钱。”
兰浓浓并非穷大方,手中有多少银钱,该如何支配,她心中自有考量。眼下自己所用药材质料上乘,药效显着,价值定然不菲。
碧玉等人虽为仆婢,却侍奉于非同寻常之门第,月钱想必丰厚。如此盘算下来,这一百两银子恐怕尚且紧凑。
碧玉在府中为婢多年,自受训之日起便将诸般规矩刻入骨髓。自然知道有些官邸,乃至宫中失了圣心的娘娘,吃穿用度常需自掏体己。
可眼前这位兰姑娘,自入府便得大人千般娇宠万般呵疼,一应所用比正头夫人还要精细讲究,何曾需她自己花半个铜钱打点日常?
然而她心知两位主子如今嫌隙未消,虽觉这银票烫手得很,但见大人并未示下阻拦,便也只垂首应下,将银票仔细收好,且先依言照办。
“奴婢一切听从姑娘吩咐。”
衆人皆已退去,桌上只见一盘清炒藕尖百合,一碟高汤煨菜心,一盅人参果蒸鸡丁,一碗粳米饭,一盅山药炖乳鸽汤,并一碟去皮鲜桃丁。另有一枚凝练而成的药丸,静置于旁侧青瓷碟中。
兰浓浓目光在桌上一顿,随即移开。所幸每样菜量都不多,她一人用着倒也刚好。
覃景尧虽未现身,却一直隐在暗处,瞧着她慢慢用膳,乖乖服药涂药,洗漱安寝,直至她呼吸渐匀沉入梦乡,方才悄然现身,轻撩纱幔坐于榻边。直至天光将破晓,方起身离去。
*
八月廿七日,一辆青篷素帷的马车驶入京中。
巳时正刻,骤雨倾盆而至,盘桓数日的燥热喧嚣,终被这场酣畅的夏雨彻底浇透。
兰浓浓步至廊下,望着檐外连绵雨幕。噼啪的雨声规律不绝,自成天然韵律,氤氲水汽漫上衣衫,带来难以言喻的清凉舒爽。
她深深吸气,只觉世间浑浊仿佛尽数涤荡,连蛰伏在肌肤下的刺痒也被逼得暂不敢冒头。
院中有一株辛夷花树,开得正盛,亭亭枝干托起粉瓣红蕊,傲然怒放。此刻遭疾雨泼打,挺拔花枝不堪重负般垂下头来,瓣落纷零,或覆于泥泞,或逐水飘零。
雨势稍缓,原本被压得俯首的枝丫猛地弹起,细枝上竟仍有花朵与花苞倔强留存。待雨势再度转急,花枝又一次被打得弯下腰去,却仍在雨势间歇时顽强挺立,
如此循环往复,不屈不挠。
急雨未歇,娇花虽怜,却始终柔韧难折。一株无知无觉的花树,一朵柔弱的花苞,尚能在狂风骤雨中凛然顽强,生生不息。
而人生而为人,怀无穷之智,蕴无尽之能,可自主择路,奋力拼搏,岂能因一时之挫,便萎靡不振,一蹶不起?!
兰浓浓长长舒出一口气,振作精神重返屋内,于案前坐下。将早起因外出被阻,怒而归来後胡写乱画一早晨的杂乱纸张尽数收起,重新铺展素笺,提笔蘸墨。
须得给姑姑们写信报个平安,要为文娘姐姐绘制新样图纸。如今积蓄所剩无多,而来日方长,需得踏实赚钱,认真生活,更要,活得敞亮开心。
笔锋悬滞半空,久久未能落下。或因悬腕过久,指节不由微微发颤,一点浓墨骤然坠纸,洁白顿生污迹,宛若她曾纯粹无瑕的爱情--
兰浓浓再度被拖入回忆漩涡,呼吸骤然凌乱,泪水霎时涌满眼眶,执笔的手颤抖如风中筛糠。墨汁失控地滴滴溅落,整张白纸早已狼藉不堪--
她心内痛斥自己不该再想,不可如此软弱,却又禁不住自怜□□,人心非铁,情爱更是穿肠蚀骨之物,怎可能不思不念?怎可能不痛不伤?怎可能一夕醒来,便当作云烟过眼,万事皆休?
然事已至此,岂能纵容自己沉溺于悔恨伤痛?昨夜明明已放纵自己痛哭宣泄,决意不留恋,不回头,便该彻底唾弃他!憎恶他!
而今最该思量的,是如何脱身,如何离去!这才是她当下唯一该筹谋之事!
外间骤雨初歇,辛夷落瓣铺了满庭。有仆役前来洒扫庭除,积水与残蕊皆被一并拂去。
云破日出,天光倾泻,那株历经风雨的辛夷花树上,花苞正悄然盛放,雨珠凝作剔透琉璃,于天光中璀璨流转,焕然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