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血色的平安夜真正该死的到底是谁?……
施密德尔子爵的城堡并不是传统用于防御工事的城堡,而是在第一代家主受封爵位後,由一座废弃修道院改建而成的宫殿。它坐落在一座山峰上,悬崖底下是深不见地的水潭。海因里希小时候,父亲便警告过他千万不要去那片水域游玩嬉戏——绿色的潭水里藏着可怕的水怪,会将他拖进万丈深渊。
长大後的海因里希才意识到,水怪不过是大人杜撰出来哄孩子的白色谎言。真正可怕的根本不是张牙舞爪的怪物,而是表面上笑容可掬却在背地里捅刀子的血亲。
当父亲从亲弟弟的手中接过毒酒时,怎会想到这是送他离开人世的最後饯别,又怎会料到为他斟酒的并不是一双手,而是恶魔淬毒的利爪?那双手曾经抱过他,曾经握着海因里希的手教他如何执剑杀敌。而现在,海因里希的手上戴着黑色的皮手套,隐匿在浸湿的黑色斗篷底下紧紧握着剑柄。
今晚的天空乌云密布,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亮与星星,树林中更是一片漆黑。山巅上城堡落地窗里映着的暖黄色烛火仿佛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海因里希还记得他临行前的圣诞节,他最後一次和父母一同在城堡中的小教堂里祈祷。
那时大家盼望着他与莉莉安娜的婚礼,笑着,祝福着,拥抱着,沉溺在喜悦里。那时的海因里希以为自己很快便会成为一个负责体贴的丈夫与一名公正而优秀的领主。可莉莉安娜的出现打乱了这一切,赫尔穆特的戕害更是夺走了他最後的一线生机。莉莉安娜,如果不是因为莉莉安娜……
他的眼前浮现出他的恋人依偎在他怀中的模样。她一次又一次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曾以为自己能够像所有有钱有权的男人一样将自己心爱的女人占为己有,强迫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但他做不到。正因为他深爱着她,发自心底尊重她的人格,他才会为她欣喜而高兴,为她难过而伤心,才会没有办法违背她的心愿,哪怕她的心愿是永远不要和他再见面,他也会愿意成全。
毕竟人除了恋爱以外,总也还得有点别的事关心。对莉莉斯来说是她的金融事业,对海因里希而言则是他的复仇目标。杀了赫尔穆特,让母亲不用再委身于人,让弟弟妹妹们不再寄人篱下……至于他自己,在那以後该怎麽办,他不知道。
在复仇的战斗中拼死抵抗,与仇人同归于尽,多麽壮烈的死法,简直如同古希腊悲剧中的英雄一般令人唏嘘。在与莉莉斯分开以後,海因里希原以为就这样了结自己的生命似乎也不错。既可以达成目的,又能够最大程度上减少无关人员的伤亡。当了那麽久莉莉斯的狗,他发现自己真的不在乎名利。爵位丶权力和金钱都无法成为他为之奋斗的目标。至于他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他不知道。
他原以为对于这样无意义的人生而言,死亡或许是一种最好的结局。直到莉莉斯又一次闯进了他的世界,他终于又一次感到心脏在浑浑噩噩的躯体中狂跳,又一次有了活着的实感。她总是像一团热烈燃烧的火,永远有熊熊燃烧精力和壮志凌云的心。
因此他绝对不会让莉莉斯为了他以身涉险。比起为了他的私人恩怨把大好前途葬送在这里,她应该活下去,回到她热爱的威尼斯去面对更加美好的未来。她不需要他也可以活得很好,能够绰绰有馀地应对冲突与威胁,哪怕深陷险境也能绝地反击。她那麽优秀,只要她想,也一定会遇到比他更加有能力,更加好看,更加会哄她开心的伴侣……
海因里希想到这里,不禁感到心中一阵酸涩。如果他能够活下来……无论莉莉斯是否还愿意和他在一起……他都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像她一样坚定而总是充满斗志的人。哪怕她的一些做事方式或许过于极端,他并不完全认同,但他倾佩她永远不向困难低头的勇气和与命运对抗到底的决心。
他想活下来。为了莉莉斯,更是为了他自己。
他想要莉莉斯为他穿上婚纱,在他的家人与领地上的子民面前扮演他的妻子;他想带她在圣沃普尔吉斯之夜的篝火旁跳舞;他想陪着她一起回威尼斯去,令她从如牢笼般困扰她的婚约中解脱,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至于他自己想要做些什麽……他还不知道,但他总有一天会找到的。这不是一个一朝一夕就能搞清楚的问题。他还很年轻,他还有机会去探寻这个巨大的世界,在追逐与探索中成为更好的自己。
教堂的钟声敲响,打断了海因里希的思绪,将他迅速拉回现实。透过茂密的灌木与透光的玻璃花窗,他看见身着华服的一男一女在仆从的簇拥下跪在了祭坛面前。海因里希回过头,与埋伏在附近的手下们互相递了个眼神,随後,一支利箭从不远处的山头射出,猛地击碎教堂的玻璃花窗,压倒了祭坛上华丽的金属烛台。紧接着又有数支带火的箭划破夜空,教堂瞬间被点燃成一片火海。
海因里希拔出腰间的长剑,气定神闲地跨过窗框走进火中。他的黑色斗篷浸满了水,脸上戴着填充滤芯的鸟嘴面具,仿佛是一只炼狱中爬出来的怪物。他迅速环视四周,在四散奔逃的牧师与侍者之间找到了他的叔父与母亲,赫尔穆特紧紧她他的手,正想拉着她赶紧逃离。海因里希立即冲上前去,挥剑狠狠劈向他的杀父仇人——可他的母亲却察觉到了他的攻势,从地上捡起一个烛台挡住了他的猛击。
“母亲……”
海因里希立刻收起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母亲为他的杀父仇人挡下了致命一击。哭喊与厮杀的呐喊声和面具一起盖住了他轻声的呢喃。
一年未见,母亲面色红润,容光焕发,似乎一点也没老,反而还变年轻了些。海因里希後知後觉地意识到,她现在的身份不是他的母亲,而是赫尔穆特的妻子。
“让开。”海因里希厉声喝道。他低沉的嗓音竟然令自己都感到吃了一惊。他差点忘了曾经在那场将莉莉斯的家付之一炬的大火中,他的声音已经被烟雾熏成了这副样子,再也变不回去了。
可是他的母亲竟一动不动地挡在赫尔穆特的面前,将烛台高举着当作武器,不卑不亢地大喊道:“我不会让你伤害我的家人!”
正当海因里希不知所措时,他身後的夥伴突然冲上前来,一击刺中了她的心脏,将他的母亲击倒在他面前。
“不!!!”赫尔穆特发出凄厉的暴鸣。紧接着他身後冲出来十几个身披盔甲手握长剑的守卫。他们纷纷拔剑指向陌生的闯入者,目光里是视死如归的决心。
令海因里希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人并不全是赫尔穆特的亲信,好几个面孔都是从前跟在父亲身边的老人。他还记得是大胡子的汉斯教会了他如何骑马,马脸的齐格带他一起去围场里打猎,约翰从家里怀孕生子的母狗窝里为他抱来了刚断奶不久的布里茨……
这一切,都是因为赫尔穆特。
仇恨与愤怒瞬间填满了海因里希的心,一种如野兽般原始的杀戮本能驱使举起剑挥向他曾经的亲人,火光丶黑烟丶利刃与鲜血蒙住了他的双眼。敌人与夥伴在厮杀声与金属碰撞声中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尖锐的利刃一次又一次划破他的皮肤。很快,海因里希便发现自己身後已经空无一人。
他不得不一路向後退,一步步退到教堂外山峰与山峰之间的吊桥前。突然,教堂顶的横梁轰然倒塌,好几个士兵被阻断了跟上前来的路。海因里希借机摘下被血液弄脏的面具,发现一路跟出来的竟只有赫尔穆特一个人。
赫尔穆特与海因里希的父亲长得很像,他们都有着浅金色的头发丶高挺的鼻梁丶深邃的眼窝与随着年岁渐深的皱纹。当海因里希借着闪烁的火光终于仔仔细细看清那张脸的时候,他甚至恍惚间以为就是父亲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是……”在对方摘下面具的那一刻,赫尔穆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放低了剑,“海因里希?”
“你有什麽遗言吗?”海因里希趁机猛地擡剑架上了他的脖子,再用力一点就能割断他的喉管。
“你大概以为是我杀了你的父亲,才会策划这次突袭吧。”赫尔穆特却意外地平静,“但我得替克劳迪娅告诉你事情的真相。是她亲自将酒端给你父亲的,在她知道你父亲一直背着她在外有了十几个私生子以後。”
“你胡说!”海因里希大惊失色,“我父母感情那麽好,怎麽可能……”
“她以前也是这麽想的。”赫尔穆特叹了口气,“克劳迪娅为了在你们面前扮演一个好母亲丶好妻子,几乎倾尽了所有,结果却被信任了一辈子的丈夫所背叛,她几乎想过要自我了结,可是为了你的弟弟妹妹们,她……”
海因里希不敢继续听下去,条件反射地用力挥剑砍断了赫尔穆特的头颅。他以前对家庭的所有认知都随着火中的城堡教堂一起轰然倒塌。他这一年的钻营和爱恨简直比滑稽戏还要荒谬透顶。他曾以为他的父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他曾以为自己有着和谐美满的家庭,都是赫尔穆特的谋杀毁了这一切。可是母亲斩钉截铁挡在他身前的样子便已经向他直截了当地展示了他们相爱的事实。
或许赫尔穆特根本没有骗他。他真正的“杀父仇人”是他的母亲,她杀了一个或许真的很该死的人。那海因里希做的这一切又到底是为了什麽?为了发泄他愚蠢的丶阴差阳错的愤怒,便将他最珍视的亲人和夥伴义无反顾地推入火坑吗?他母亲好不容易了结了真正该死的父亲丶和她自己选择的人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却被他全毁了。
他终于彻底理解了为什麽莉莉斯当初一定要下手杀他。毕竟他的父亲也只是犯了“世界上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作为未婚妻的莉莉斯怎麽就能确定这个要娶她的男人不会犯下一样的罪行吗?
是啊,或许杀了他就是最好的做法。总比像他的母亲一样被蒙在鼓里大半辈子才幡然醒悟的要好。就算没了海因里希这个威胁,莉莉斯也能活出精彩纷呈的人生。他的存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活得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海因里希低下头,望进吊桥下深不见底的潭水,闭上双眼,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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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一章我写了很久,最後呈现出来的效果我很喜欢,希望大家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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