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览点了点她面前的酒碗,示意她罚饮。
从萤:“真的不是。”
“两句,算两碗,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谢玄览又自袖间取出一枚玉佩,推到从萤面前。
玄鸟衔云,玉佩镶金,正是谢玄览于许州时换马,後被从萤赎回丶又不小心落在玄都观的那一枚。
从萤怔怔地望着它,这回是彻底哑了声,失去了所有辩解的力气。
“喝。”
简洁利落的命令,宣告了她终于失陷,自以为是的谎言像烧穿纸包的火苗,光明正大地摆在了面前,烫得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沉默许久後,从萤拾起酒碗,闭着眼睛往嘴里灌。
她不善饮酒,逢年过节也只敢饮不作数的果子露。这烧刀子本是出力气的挑夫帮闲之流提神所用,一口灌下去,血脉贲张。
从萤只觉得辣,疼。穿过喉咙的酒,仿佛直接灌进了心里。
舌头在燃烧,耳重在擂鼓,眼前一片朦胧。
喝空一碗,她擡手去端第二碗,谢玄览却按住了她的碗沿。
“你哭什麽。”从萤听见他的声音好似叹息:“我本意……并非要你难堪。”
她哭了麽?
从萤有些茫然地擡手,果然在眼下摸到了水痕。
太丢人了。她本意也不想这样丢人。
她其实很看重自己在别人面前……尤其是谢玄览眼里的体面。
可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从萤忽然笑了,是冷笑,是嗤笑,以手抵额撑在案上,手臂白如脂玉,掩在半伏落的青丝里。
青丝覆秀面,面上酒色绯嫣,如骀荡春风吹开的一支姚红。
谢玄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说什麽,一时竟忘了开口。
“是啊,我心悦的人一直都是你。”
从萤破罐子破摔一般,缓缓说道:“从前,谢家那麽多公子,我第一眼只看见了你,你帮我解围丶帮我救小妹,我心里感激你,当然更放不下你。可我从来没有妄想什麽,我有什麽错,我不过是……不过是……”
她深深叹息了一声:“不过是同云京里倾慕三公子的衆多女郎一样,落了俗而已。”
“三公子,我这样回答,可是你想听的真话麽?你可觉得心里舒坦了?”
她的声音平和乃至温柔,然而每个字都像一根刺,细细密密扎在听者的心头。
谢玄览的心霎时绪乱了。
分明是她欺瞒在先,他只想弄个清楚明白……可是得到答案,他心里却并不痛快,见她这番情态,却隐隐有几分後悔。
悔不该听晋王的挑唆来天心楼,悔不该见了她与杜如磐言笑晏晏就手痒犯贱,悔不该逼迫她这样一个把尊严体面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年轻女郎。
如今惹人伤心落泪,该如何挽救?
谢玄览沉默半晌後终于开口:“你没有错,此事是我失礼。”
从萤以为他说的是今日强迫之举,心道他的确是太失风度。不料却听谢玄览说:“若我早知你这般情意……当初在姜家祠堂,姜老御史的牌位面前,我不该言语胁迫你主动退婚。”
从萤怔然望着他,忽而便笑了:“谢三公子这是可怜我麽?”
“不是。”
“如我这般家中势利丶为人古板的姑娘,寻常遇见,三公子并不会多瞧一眼。可我退了你的婚,你心中不甘,偏要将原因弄个清楚。如今得知我并非不识荆玉的楚厉王,只是自惭家世丶不敢怀璧的匹夫——三公子,你又可以高高再上地怜悯我了。”
这番话说得如芒带刺,似讥似讽,谢玄览听得蹙眉。可是他自知理亏,只能受着。
他为自己辩白道:“我说了不是可怜,我没有可怜过哪个姑娘。”
从萤支颐与他对视:“那是什麽?”
谢玄览沉默了。短暂的片刻,沉默得有些暧昧。
待他终于要开口,从萤却冒然打断了他:“是什麽都不重要……三公子,姜谢两家退婚,实因情势,非关喜恶。若有得罪三公子之处,我向你赔礼了。”
说罢端起另一碗酒,阔然一饮而尽。
碗盏落在桌案上,呛啷啷转了几转,从萤的声音在碰撞声里依然清晰可闻:“如此,你我能将此事了了麽?”
谢玄览幽沉的目光凝望着她,满是复杂的情绪,仿佛被人抽了一耳光。
见她要搬酒坛子倒酒,谢玄览单手按住酒坛,却将方才擂好的茶盏端到她面前。
雪沫已消,乳花既散,露出金红色的茶汤,涟漪浅浅,映着持盏人。
“此事……算了了。”她听见谢玄览说:“饮茶解酒。”
从萤又问:“那我小妹和弟弟读书的事……”
“已经办妥了。”谢玄览说:“年後开朝,谢氏家塾会重新开学,我已叮嘱过府中幕僚和几位夫子,为令妹和令弟辟出听学的位置和居舍,若遇天气不好,可留宿在谢府。”